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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年背著小荷花一路求醫,可小荷花沒有好轉的跡象。步年聽說北京的大醫院有辦法,北京的大醫院能讓黨和國家領導人起死回生,像小荷花這樣的病隻不過是小兒科。步年還聽說,北京大醫院裏有很多氣功師,他們能用氣功治各種疑難雜症,隻要氣功師對病人一發功,不吃藥不打針,病就能治愈。步年來到北京,在離北京天安門不遠的一家醫院住下。一個月後,步年所帶的錢用完了。步年給步青寫信發電報,要步青寄錢給他,但沒有得到任何回音,就好像光明鎮突然在地球上消失了。步年急得團團轉。小荷花的病沒治好就打道回府讓步年不甘心啊。步年又等了些日子,等到口袋裏隻剩下家的路費,隻得背著小荷花打道回府。
乘了幾天幾夜的列車,到了家鄉的火車站。火車站在城裏,回鎮還要坐汽車。步年背著小荷花來到汽車站,碰到三年前考上大學的馮愛國。步年感到很奇怪,馮愛國怎麼會在這裏?現在離放署假還早啊,他應該在學校讀書的呀。步年仔細地觀察馮愛國,馮愛國同以前比瘦了不少,雙眼深陷,目光陰冷,表情嚴峻,頭發很長,披在肩上,上身穿著一件休閑西裝,西服很髒,並且很皺,下身穿一條牛仔褲,牛仔褲如果好好洗一洗一定可以洗出一斤泥沙來。步年覺得馮愛國看上去像一個倒黴鬼。這會兒,馮愛國正站著圍觀別人下棋。圍觀的人太多,馮愛國隻得站在外圍,踮著腳,脖子伸得老長,嘴上不時說著什麼。
在外鄉碰到一個熟人令步年高興。步年背著小荷花在外求醫已經半年,沒有碰到過一個老鄉,所以,見到馮愛國感到分外親切,就好像馮愛國是一道由美妙的鄉音烹調而成的帶著昆蟲氣息的佳肴,步年恨不得抱住飽餐一頓。步年背著小荷花走過去,來到馮愛國身後,拍了拍馮愛國的肩。馮愛國處在高度的警惕之中,猛地轉過身來,認出了步年,臉刷地一下就紅了,就好像他正赤身裸體被一個大姑娘撞見。一會兒,馮愛國恢複了常態。馮愛國說:步年叔是你啊。馮愛國又看了看步年背著的小荷花,問:你在替小荷花嬸治病?治好了沒有?步年歎了一口氣,說:治好了我還會這樣背著?馮愛國點了點頭,又問:有沒有試過氣功?
在回鎮的汽車上,馮愛國和步年大談氣功。馮愛國說:氣功的學問可大啦,氣功是我們國家的國寶。科學家說,人類出生的時候,混沌初開,天人合一,人人都是天才,人體器官功能並不各司其職,而是耳朵能看,眼睛能品嚐味道。文學作品中大量的通感是有一定的人體基礎的。但隨著長大成人後,這些特異功能就漸漸消失了,人變得十分普通十分低級。耳朵隻能聽,眼睛隻能看,要重新喚醒這種能力就隻能靠氣功。一練氣功,天眼打開,人就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空間。步年見馮愛國對氣功那麼內行,就問:愛國,你是不是練過氣功?馮愛國臉一紅就說:我是練過的,現在大學裏麵就熱氣功,我悟性比較好,練了兩年就把天眼打開了。步年問:那你會不會治病?馮愛國說:會一點。馮愛國把步年說得很激動,他打算回鎮後讓馮愛國替小荷花好好治一治。
車一直在晃蕩晃蕩地開著,原來這條路比較窄,不能開汽車,城裏人發現天柱這個旅遊勝地,這條路才得以加寬。路是加寬了,路況依舊很差,再加上光明鎮山高路遠,車子似乎一直在上坡並且顛簸得厲害。步年突然湧出對馮愛國的好奇來,他不明白馮愛國為什麼別人都在讀書的時候回家鄉來。步年不好直接問,所以繞了個彎子。他問道:愛國,你什麼時候回學校讀書啊?馮愛國原打算眯眼睡一會,聽步年這樣問,臉紅了,眼裏流露出沮喪與委屈的神色。馮愛國說:我不回學校讀書了。步年很吃驚,好不容易考上大學,成了個大學生,怎麼不讀書了?步年不解,問道:畢業了?馮愛國說:沒有,還差一年畢業。步年說:那你為什麼不讀書了?馮愛國說:心煩。步年說:你都成了大學生了,多少人羨慕,你還心煩。馮愛國說:他娘的,這個國家一點自由都沒有,我在牆上貼了幾張大字報,就被抓了起來。步年說:愛國,上麵早已說不能再貼大字報,你幹嘛貼?馮愛國說:不說了,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懂。他拿出一個油印本子,說:不讀他娘的鳥書也好,沒有一個藝術家是讀書讀出來的。步年想,剛才馮愛國這小子把自己說成一個氣功師,現在又在暗示自己是個藝術家,這小子在外麵混了幾年,別的沒學會,吹牛學得挺精。“藝術家”步年是知道的,步年年輕的時候喜歡許多民間藝術,跟人學過樂器,知道“藝術家”這個詞,也知道這個詞意味著什麼。步年知道有些藝術家頭發很長,雖然馮愛國的頭發像姑娘那樣長,但並不是他說自己是個藝術家就要把他當作藝術家。步年笑道(笑容明顯有戲謔的成分了):你想當個藝術家?敏感的馮愛國感到步年在懷疑他,被刺痛了,就給步年看一本油印冊子。他說:我想成為一個詩人,事實上,我在大學裏是一個很有名的校園詩人。步年拿過油印冊子,看起來。冊子的題目是《乞丐》,下印“××大學生聯合詩社編”。看到這個題目,步年就笑了起來,他想,像倒是他娘的像,馮愛國看上去還真像個乞丐。馮愛國見步年笑,解釋起來:你知道我為什麼起乞丐這個名嗎?這是有深意的。如果你擁有廣大的悲天憫人的情懷,你就會發現我們每個人其實很可憐,其實就是乞丐。我們的欲望無邊,欲壑難填,我們其實就像饑餓的人在乞求麵包。我是個直麵人生的人,所以我總是坦誠地描寫痛苦、欲望、生存,直率地描寫個人經驗、瞬間感受,包括性感受。這就是我的詩歌追求。此刻,馮愛國目光炯炯,好像他已找到了世界的真理。步年沒有聽懂馮愛國的話,隻覺得馮愛國說話露骨,似乎很不正常,好像精神有問題呢。
馮愛國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話,此刻,他顯得信心滿懷,揮斥方遒,什麼都不在話下。他從步年手中把冊子拿了回來,翻開其中一頁,說:這首詩可以代表我的詩學追求。說完,他吸了一口氣,開始朗讀起來:
你的衣服下麵。
藏著我每天吃的麵包。
我是一位樂觀的強奸者。
詩歌是我的男性器官。
步年頭都大了,他擔心車廂裏的人聽了馮愛國的詩歌後會把他們當流氓。他回頭看了看車廂裏的人,還好,他們都睡著了。步年見馮愛國沒完沒了,也閉上了眼睛。他很後悔碰到馮愛國這個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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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年從光明鎮汽車站下來,感到人們在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他。步年覺得他們應該用這種眼光對付馮愛國而不是他。他娘的,我有什麼可看的,我又不是賊,又不是天外來客。步年沒理睬他們,步年背著小荷花朝自己的家裏走。
步年快要到家時,大香香攔住了他。大香香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天要塌下來了一樣,就好像她家正著火她來請人救火似的。不過步年知道大香香喜歡這樣咋咋唬唬,也沒感到太奇怪。大香香一見步年,就歎起氣來。她說:步年啊,你都去什麼地方了啊,怎麼才回來呀。步年說:我說過的,要去很久才回來。大香香說:步年啊,你的家產被步青搞得一塌糊塗了呀。步年愣了一下,一路上他也在想家裏的事,他多次發電報寫信催促步青寄錢給他,步青沒有回音,他自然而然會想到家裏出了些問題。步年站住了,他覺得應該認真對待大香香。他問:你說什麼?大香香感到說來話長,一時不知從哪說起,怕從頭說太囉嗦,步年不耐煩,中間說又說不清楚,所以她隻好先說結果。她說:步年,你的廠子倒了,你的飯店也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