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的香樟樹下,一大幫孩子翹首望著南方。他們在等待電影放映員小李的到來,因為在鄉村間輪流放映的露天電影這回輪到他們村了。放映機是在早上由守仁他們幾個用手拉車運到村裏的,但電影片子是由放映員小李隨身帶的,小李沒出現孩子們就不知道今晚放什麼片子。
已經是初夏時節,天氣已很熱了,附近的苦楝樹叢顯得蓬勃而蒼翠,細碎的葉子綠得發黑;一條小河從香樟樹底下流過,河水清澈見底,河麵蕩著天空的一塊,碧藍碧藍,使河道看上去像一塊巨大的陶瓷碎片。放映員小李遲遲沒有出現,孩子們不免有點著急,加上天熱,一些孩子跳進了河裏遊水。這是今年他們第一次下水氣溫雖高但水還是很冷的,所以孩子們一跳進水裏便大呼小叫起來。
另一些孩子沒有下水他們圍在一起說話。一個叫蘿卜的孩子在猜測今晚放映什麼電影。蘿卜的爺爺在城裏,他在城裏的電影院看過一部叫《賣花姑娘》的電影,但村裏的孩子似乎不相信或不以為然,他盼望有一天村裏也能放這部片子。
蘿卜說:“我猜今晚一定放《賣花姑娘》這部電影。”大家沒理蘿卜,眯著眼看前方一個騎自行車的人向村裏駛來,試圖辨認那個是不是放映員小李。那人不是。
雖然沒人睬蘿卜,他依然自顧自說話:“城裏的電影院白天也能放電影,因為電影院是黑的。我看《賣花姑娘》就是在白天。那是一部朝鮮電影,非常感人,當時電影院裏幾乎所有的人都哭了。”
孩子們都笑出聲來,有人嘲笑蘿卜竟喜歡這樣一部沒有戰爭的電影。那個叫強牯的孩子粗暴地罵蘿卜娘娘腔。強牯是這幫孩子的頭,孩子們都討好地附和強牯,笑蘿卜像娘們似的。
蘿卜感到很孤獨。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夥伴不相信他的話,處處和他對著幹。顯然他比他的夥伴有更多的見識,但他的夥伴卻還嘲笑他。
蘿卜喜歡和比他大一點的小夥子和姑娘呆在一起,他因此有點懷念村子裏沒電的日子。因為那時小夥子和姑娘們會坐在油燈下,談論剛剛讀到的一本書或一部手抄本,從他們的嘴唇中還會吐出像“恩維爾·霍查”、“鐵托”這樣的異邦人的名字。蘿卜喜歡這樣的場景,他覺得他們比起他那些愚蠢的夥伴來顯得目光遠大、見多識廣;同時蘿卜還嗅到了愛情的氣息在油燈下滋長,他發現在油燈照不見的地方,姑娘和小夥子在肌膚相親。但有了電燈以後小夥子和姑娘即使聚在一起也分得很開,他們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距離。
孩子們還在談論電影,這回他們在討論為什麼從電影機裏蹦出那麼些活人來這件事。孩子們感到不可思議。一個孩子聽說過孫悟空的故事,就說,一定是像孫悟空用毛變小猴子那樣變出來的。另一個則說,我去幕布上摸過,並沒有人。蘿卜聽了他們的話,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想他們是太愚蠢了,他真的不想理睬他們,但蘿卜還是遏製不住站到太陽底下,讓自己的影子做了幾個動作,然後說:“你們見到的活人隻不過是這個東西。”但沒有一個孩子認同他的說法。
就在這時,放映員小李騎著自行車進村了,他路過村頭時一臉矜持,沒理睬孩子們的糾纏就徑直到了守仁家。孩子們也跟著來到守仁家。守仁家的門口一下子圍滿了孩子們。放映員小李從自行車後架上把一隻鐵皮箱子拿了下來,孩子們都知道那裏麵放著電影膠卷。那個叫強牯的孩子眼尖,他看到了鐵皮蓋子上麵已被磨損得模糊不清的片名,就大聲對蘿卜說:
“今天晚上的電影是《南征北戰》,根本不是他媽的《賣花姑娘》。”
但蘿卜不相信,他繼續往裏擠。蘿卜好不容易才擠到守仁家裏,想問守仁或放映員小李今晚放什麼電影。蘿卜站在門口不敢靠近守仁,因為蘿卜很怕守仁,守仁是個有名的暴戾的家夥。
誰也不敢惹守仁,因為守仁是村裏最狠的打手。守仁有一雙高筒雨鞋,穿上後確實十分威風,走在村裏的石板路上“咯咯”作響,很像電影裏的日本憲兵。雖然村裏的人都在喊“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口號,但實際上家家戶戶都是養著幾隻雞或者鴨的。雞和鴨一般不怕人,但它們怕守仁,見到守仁都像老鼠見著貓一樣溜之大吉。這是因為守仁操著它們的生殺大權。如果村裏的男人或女人打死別家的一隻雞或者鴨必會引起一場糾紛,但如果守仁打死一隻雞或者鴨,大家都會覺得合理,割“尾巴”嘛。守仁打了大家沒意見。守仁是個凶神。每次孩子們調皮時,父母們就會嚇唬他們:“讓守仁抓去算了。”每每聽到這樣的話,孩子們都會鑽到母親懷裏,在這樣的灌輸下,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怕守仁。
守仁正為放映員小李泡茶。守仁似乎很緊張,他一直繃著臉,倒茶時雙手也在微微顫抖。蘿卜覺得守仁有點反常,他雖對村裏的人凶,但對外鄉人特別是像放映員小李這樣有身份的人一直是笑臉相迎的。蘿卜很想知道晚上放什麼電影,他也不顧守仁心情不好,問守仁今晚放什麼片子。誰知守仁“砰”地把茶壺放到桌上,來到門邊,抓住蘿卜的胸口,把蘿卜擲到屋外的人堆裏。蘿卜的臉頓時煞白。
守仁對孩子們吼道:“都給我滾開,再來煩我,當心打斷你們的腿。”
孩子們驚恐地離去。他們雖然心裏恨恨的,但都不敢罵出聲來,怕守仁聽到了沒好果子吃。
蘿卜的家就在守仁家隔壁,所以沒理由走開。蘿卜在不遠處的泥地上玩那種旋轉“不倒翁”,蘿卜十分用力地抽打它,故意把抽打聲弄得很響,他是用這種方法抗議守仁對他的粗暴。
放映員小李對守仁今天的行為很奇怪,他說:“你怎麼啦,守仁,發那麼大脾氣。”
守仁的臉變得有些蒼白,眼中露出一絲殘忍的光芒,說:“他娘的,四類分子都不聽話了,看我不揍死他,這個老家夥。”
外鄉人小李不知道守仁在說什麼,問:“誰得罪你了?”守仁說:“得罪我,他敢,隻不過是個四類分子。”小李說:“何苦為一個四類分子生那麼大氣。”守仁說:“上回輪到他,他竟敢不去……”
外鄉人小李慢慢聽明白怎麼一回事了。村裏有了電就可以放電影了。鄉村電影一般在曬穀場放映。曬穀場不幹淨,每次輪到放電影時就要有人打掃。村裏決定讓四類分子幹這活。村裏共有十二個四類分子,兩個人一組,分六組輪流值班。開始一切正常,四類分子老老實實盡義務,沒異議。但當輪到四類分子滕鬆時,就出了問題。滕鬆堅決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