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上海(1 / 3)

馬六甲對我說:“你真的不想下去了嗎?再不下去上海輪就要開啦,我們就下不去了。”

我對馬六甲搖搖頭說:“我不下去,你要下去還來得及。”

馬六甲說:“你不下去,我也不下去。”過了會兒,馬六甲又說:“但我們沒一分錢,我們肚子餓了怎麼辦?”

我說:“到上海才一天一夜,我們死不了。”

我看到船起航了,船慢慢地離開了岸,我所熟悉的碼頭上的建築物運動起來,我聽到船下的水聲,哐當哐當地響,我的心中因此有點溫暖。我喜歡水,夏天的水,跳入水中,水就會溫柔地包圍我,水總是很暖和。我緊張的肌肉就會舒展開來。我平時很少笑,我平時總是沮喪著臉,表情十分呆滯,但在水中,我的臉上的表情異常豐富,我忍不住想笑。在水中我常常一個人偷偷地傻笑。我以為我不會笑了,但到了夏天,我在水中一泡我才知道我原來也是會笑的。現在船離岸越來越遠了,我的心卻開始茫然起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茫然,我一直想這樣偷偷地上船,去一趟上海。我一直想到那個地方去,但我不知道那個地方有什麼,我還來不及想那個地方有什麼,但我知道那個地方比這裏好。

我看到馬六甲的臉上露出某種驚恐的神色。我討厭他此刻露出這種神情。我看到馬六甲失神地看著窗外,他的喉節在上下滑動。馬六甲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馬六甲回頭望了望我,我發現他的眼中已沒有任何主張。看著他可憐巴巴的眼睛,我下決心顯示點信心出來,我應該讓馬六甲覺得我心裏有底。

馬六甲說:“我想小便,我可以小便嗎?”

我說:“你呆會兒。船剛開。說不定會有人進來查行李的。”

馬六甲說:“可我已憋不住了。”

我說:“那你不要出去,你就蹲著小便。”

我聽到馬六甲聽了我的話後迅速扒了褲子,緊接著臊尿嘩地湧出。他的尿在甲板上流淌。我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馬六甲對我歉意地笑了笑。這時,大客輪的汽笛突然響了起來。我知道大客輪離岸後會拉響汽笛,可這次我連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我嚇了一大跳。馬六甲正小便得歡,但聽到這汽笛聲他的尿意就沒有了。他光著大腿怔怔地站著一動不動。我看到馬六甲這個樣子,在他的光屁股上踢了一腳。我也有點慌,但我踢他一腳後我自己鎮定了下來。

我在角落裏坐了下來,我決定不再理馬六甲,我拿出一個煙蒂點上火抽了起來。馬六甲已把褲子穿好,他見我不理他就來討好我。馬六甲總是這樣,他總是討好我。

一會兒,馬六甲說:“我不知道我媽會不會生氣,沒同她打聲招呼我就走了,她會氣瘋的。”

我喜歡一個人呆在碼頭。我呆在碼頭看遠方。遠方什麼都沒有,隻有水。馬六甲總是這麼說。但隻要我願意我就能看見些什麼。

我知道人們背後怎麼在說我。他們說,瞧,那個傻瓜又在碼頭發呆。他們說完就嘎嘎嘎地笑起來。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笑得這麼開心。有一天,他們打我時,問我最想去什麼地方,我說,我最想去上海。他們聽了我的話,就笑得彎了腰。他們說,他他他還想去上海。

我想,他們一定生了很多雙眼睛。因為每次我拿別人的東西時,他們就會抓住我。

他們罵:“你這個小偷,又偷東西。”

我說:“我不是小偷。”

他們說:“那你是什麼?”

我說:“我以後會還他們的。”

他們就打我。他們打我的頭,但我的頭從小給我父親打得已像石頭一樣堅硬,他們打我,痛的是他們的手,他們就不打我了,他們罵,他娘的你的頭比鐵還硬,他娘的你去撞牆。我就用頭撞牆。我一撞牆我的鼻子就要流血。我的鼻子很容易流血。我就把血偷偷抹到額上,抹到臉上,我的樣子看上去就很可怕他們說我傻,其實他們比我更傻。他們看不出我根本沒用勁,他們看不出我在騙他們。

他們看我撞牆,並且在一邊笑我。他們說:“你爹一定急得團團轉了,你爹的酒癮一定發作了,你今天又沒偷到東西,你弄不到錢換酒你爹會打死你。”

有一回,我在碼頭又被他們抓住了。當時,來自上海的大客輪剛剛到達我們的碼頭。我被他們打出了血。我在一次一次地撞牆。這時我看到圍觀的人群中有一個女人。我知道這個女人,她是上海輪上的廣播員。每次上海輪來到我們碼頭,我最先聽到的就是她的聲音。她的聲音確實很好聽。軟綿綿的像是沒有力氣。

那女人站了會兒,輕輕地說:“不要叫他撞了,他會死的。”

聽了這話,我吃了一驚,我感到自己的心頭熱了一下,我愣在那裏忘了撞牆。

他們見我發呆,就訓我:“你發什麼呆,還不快撞!”

我就又撞,我見到那女人走遠了。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流了出來,嘩嘩嘩的臉上的血都衝走了。我不想讓他們看到我流淚,但他們還是看到了。

他們說:“瞧他還會哭呢。”

他們打累了,就走了。我把臉上的血擦掉,我就去找馬六甲。我見到馬六甲就會踢他一腳。每次我被他們打了後,我就對馬六甲很粗暴。但不知道為什麼,馬六甲總是不會生氣,我打他越厲害,他越對我言聽計從。以前,我打他還要凶,現在我已不怎麼打他了。

平時,馬六甲的臉上總是掛著幸福的傻笑。他總是說他媽媽怎樣,給他買了什麼等等,他說這話時每個毛孔都滴著幸福。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他這樣的嘴臉我就想踢他一腳。

馬六甲說:“我媽說不要和你呆在一起,說你是壞人。”

我說:“那你幹嗎還在這裏。”

馬六甲就嘿嘿嘿地傻笑起來。他們說我傻,其實馬六甲真的是個傻瓜。

我記住了那個上海女人。我很想去船上看看那個女人。我一想起那女人,鼻子就有點發酸。

我對馬六甲說:“我們到上海輪上去看看。”

馬六甲說:“我們會被抓起來嗎?”

我說:“你他娘的就是膽子小。”

我們偷偷地溜到船上。我找到了那個女人,她正在廣播室聽唱片。我不知道唱機唱著什麼東西,反正我沒聽過。她整個身子靠在桌邊,正懶洋洋地嗑著瓜子。

馬六甲說:“你看她的奶子,嘖嘖,多大。”

我不喜歡馬六甲這麼說她。我就踢了馬六甲一腳。

從這天起,我和馬六甲對上海輪發生了興趣。每天黃昏,大客輪總是在夕陽的餘輝下向我們的碼頭駛來,它巨大的陰影讓我很激動。大客輪上的一切總是很清爽,從大客輪上下來的人帶著一些特別的氣息,他們的衣服很幹淨,他們的頭發也很幹淨,他們常常有一些出奇不意的裝扮,一度一些青年男女喜歡那種白色的球鞋,過了一陣子,有人穿起了喇叭褲,我見到有一個小夥子的喇叭褲像一把掃帚那樣在地上拖來拖去。

我對那個上海女人的一舉一動很熟了。她皮膚白得像牛奶一樣。她的屁股有點大,但她的步子卻很小。從她走路的樣子中我猜想她一定不像別的大屁股那樣潑辣。她的臉圓圓的,不時會臉紅,見到我看她她也要臉紅。但她不是個姑娘,我猜她一定是位母親。我喜歡她是一位母親。我很想接近她,我有時在她麵前晃來晃去,但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和馬六甲的腦子中有了關於上海的各種各樣的形象。這些形象大都來自於大客輪上的人流,來自於他們的表情,衣著,走路的神態,有的來自於他們的言談,一部分來自於香煙殼。我知道上海有全中國最高的建築,那建築上還有非常響亮的鍾聲。不知道為什麼,我把上海想象得很好。

我問馬六甲:“你最想去什麼地方?”

馬六甲說:“我不知道。我媽說,最好的地方就是家。”

我說:“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上海。”

我看到大客輪安靜地停在我們的碼頭的黃昏裏。我們總是在這個時候偷偷溜到船上去。老實說船上有點熱,我的心也嗵嗵跳個不停,但我感到身體異常平靜。我願意閉上眼睛好好體味船上的感覺。馬六甲很煩,他熱得有點受不了,他拉了拉我的衣服,說:“船上太熱了,我們下去吧。”我眼睛也沒睜開,來踢了他一腳,罵道:“一邊兒去。”

我閉著眼睛,但我看見了馬六甲看不見的東西。我們躲在大客輪的一間客房裏,我躺在其中的一張床上。我有一回看到那上海女人在這張床上躺過。我不知道香氣是從我心中湧出來的還是從床上湧出來的。總之我感到很溫暖。

馬六甲在房間裏來回走動,我知道他很緊張,他害怕讓人發現,而把他當做小偷抓起來。馬六甲的膽子很小。

馬六甲說:“你都躺了兩個小時了,我們得下去了。被他們抓起來可沒好果子吃。”

我躺在床上,我不知道時間過得這麼快。我感到自己像是在溫暖的水中。我平時不愛說話,但如果在水中,我總是不停地說話。在水中我什麼話都說。當然那都是胡說,即使有人聽到也不會懂。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但一說出來我的心就平靜下來,我知道那就是我要做的事。我說:“我們不下船了,我們躲起來,我們去上海看看。”

馬六甲顯然嚇了一跳。他差點沒從窗口掉下去。他說:“你瘋了,我們沒一分錢,我們會餓死的。”

我不再說一句話。我的主意已定,我要到上海去,馬六甲不去我也要去。

我和馬六甲呆在行李艙裏。我們的身上都是汗水,汗水濕透了衣衫,我們像是被剛從水裏撈起來似的。大客輪離我們的碼頭越來越遠了,我們這樣一動不動已經有半天了。透過行李艙的窗,我看到海水幾乎在我們的頭頂。出了太多的汗,我感到口很渴。我知道馬六甲也一定很渴,但馬六甲一直躲在角落裏忍著。也許馬六甲太擔心了,擔心得忘了口渴。

我輕輕地對馬六甲說:“喂,想不想喝水。”

馬六甲的眼神已沒有光芒,他呆呆地看著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

我又問:“你不渴嗎?”

我看到馬六甲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他的口一定很幹澀。

我說:“你好好呆著,我出去弄點水來。”

這時我才知道,我根本出不了倉庫。倉庫已被鎖死了。我知道這一情況後,心開始發悶,我的心突然像是懸浮著似的,整個身體都虛弱起來。我知道我們出不去的後果,我們將一天一夜喝不到水,吃不了東西,這麼熱的天,我們不餓死也會被渴死。我站在門前不知道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