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哥哥趙臨安是個作家,最近他正在寫一部關於我們的祖先的小說。在這篇題為《紙鏡子》的小說裏,他說我們的祖先趙考古因時運不濟,屢試不第,在萬曆十四年離開家鄉,來到貿縣海邊的一個小村大篙村設館授徒,後來與女扮男裝的門下弟子邱淑真相愛,雙雙逃離大篙村。我說這純粹是瞎編,與史實一點兒也不符。
眾所周知,我們的祖先趙考古是明朝天啟三年的進士,在海南瓊崖縣做知縣,他怎麼會出現在地處東部的貿縣那個海邊小村呢?趙臨安笑話我不懂小說,他說小說的真實不等於生活的真實。
我說,既然你這個小說寫的趙考古這個人,就要以曆史事實為依據,你歪曲了我們的祖先的本來麵目,怎麼還說我不懂小說呢?
趙臨安說,你說的不就是族譜上記載的東西嗎?你怎麼能斷定這些東西都是真的?
我說,一般,人們都相信這些流傳下來的文字是真實的。趙臨安叫了起來,有誰真的見過趙考古?你沒有見過他,怎麼斷定我們不是他跟那個姓邱的小姐的後代呢?
我說,照你這麼說,就不要曆史了?
趙臨安說,曆史是要的,但曆史的寫法各個不同,為什麼不能用寫小說的方法來寫曆史呢?我把想象的寫在紙上,我寫出了它們,你就會相信它們是真的。
在這個小說裏,趙臨安還寫道,有一次,他為了核實小說寫到的地名,趁一次出差到貿縣的機會順便去造訪了大篙(這時的大篙已經是一個以旅遊觀光出名的東部小鎮了)。
他說,到了那個地方,看了那裏的河流、房屋,聽到那兒的人說話的口音,他感到一種說不出的親近,好像自己幾百年前就生活在這個地方似的(讀到這裏,我想小說家實在都是一些很矯情的家夥)。更讓我不能容忍的是,他說他一進大篙鎮,那裏的人似乎都跟他很熟,老遠地就招呼他,他們喊他,喊的卻是我那個祖先趙考古的名字。
這怎麼可能?我又提出了疑問。這一回趙臨安沒有爭辯,他笑嘻嘻地看著我,說,我發現你是抱著很大的成見在讀這個小說,你把所有的疑問放到最後讀完了這個小說再向我提吧,不過這件事你既然現在提出來了,我就告訴你,這是一件千真萬確的事,它就發生在夏天,我寫這個小說的那段時間。
趙臨安說,今年夏天,他應貿縣文聯的邀請,赴貿縣做過一次關於小說創作的講座。他說,講座是在文化宮的一個俱樂部裏舉行的,那天同時在那兒還有一個人在講傳銷。趙臨安說,那天下午來聽我談小說的寥寥無幾,聽了也沒有什麼反應,坐在下麵的那些人裏,幾乎找不出一個稍有姿色的女孩子,而隔壁一個講證券的會堂裏,進進出出的都是一些很帥的小夥兒和漂亮的女孩兒,會場氣氛熱烈,還不時響起伴隨著尖叫、跺腳、拍掌的大笑。
那邊的熱鬧和這邊的冷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陣陣的笑聲好像是在嘲諷我。“在這麼一個地方談小說,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傻瓜一個,”趙臨安指著腦袋對我說,“如果不是我這裏出了問題,就是他們都出了毛病,你怎麼也想象不出,我是怎樣硬著頭皮講完的。”
趙臨安繼續說:結束講座,還隻三點多鍾,我住進了他們安排的貿城飯店。一開房門,我就迫不及待地衝進了衛生間,肚子痛得厲害,可能是中午吃多了海鮮的緣故。房間裏找不出什麼讀物,就一張《貿縣日報》。我翻著報紙,突然一行黑體標題跳了出來:大篙鎮發揮資源優勢加快旅遊產業化進程。這則消息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原因不說你也知道了,是因為大篙這個地名。我正在寫的小說《紙鏡子》的主人公,四百年前我們的祖先趙考古,就曾經生活在這個地方。在小說裏我不止一次想象過的地方,想不到現在就在眼皮子底下。而且我知道,大篙離縣城也就半小時的車程。這樣,當我走出衛生間,就打定了主意去大篙走一趟。我估算,一來一去,再加上在那兒逛個把小時,回到這兒正好趕上晚飯。
車子在駛向大篙的途中遇到了一場雨。這場雨來得很急,事先一點兒沒有預兆。豆大的雨點打得車窗錚錚作響,四下的田野白茫茫一片,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車子開亮了前燈,繼續在雨中行駛,就像在風雨大作的海上飄啊飄。同車的人一點兒也不驚慌,他們說,夏天,海邊經常下這樣的大雨,一會兒就會停的。果然,車到大篙,天上又出起了太陽。奇怪的是大篙的街道幹幹的,一點也不像下過雨的樣子。
從趙臨安的敘述裏,我看見了這個海邊小鎮:鹹澀的海風打著呼哨,在一幢幢漂亮的貼著白色小方磚的商品樓之間竄來竄去。街道很整潔,盛夏季節也沒多少遊人,邊上的行道樹還沒人高,看樣子還剛種上去。這是一個新興的海濱小鎮,它的曆史至多不會超過三年。
以一條河為界,河那邊是老鎮,灰灰的屋脊,舊牆門、老樹和破敗的老街,一些閑散得幾乎生活在時間之外的人在街角走來走去。從他們斜拉在地上的影子來看,我斷定時間是下午四點左右。臨河的一溜平屋裏走出人來,扛著桌子、凳子、煤氣灶,紛紛在河邊支起了尼龍袋織成的蓬子,張羅開了海鮮小吃攤。
就在這條長長的小吃街上,趙臨安出現了,行跡可疑,東張西望,在每一個小吃攤前都要停上好一會兒,他這模樣既像個好奇的旅行者(但他光著雙手),又像是東嗅西聞的小報記者。他走來的方向正對著西斜的太陽,光線的緣故,他的臉上凹凸著一塊塊的明暗。
趙臨安說,他就是走在河邊的這條小吃街上時突然感到心裏被什麼撞了一下,眼裏滾出了淚花。他看著波光跳躍的小河,看著這充滿著油煙味和魚腥味的老街:一個中年男人在河邊磨刀,霍霍霍,石頭已經讓刀刃吃出了一個月牙;那一邊,一個婦人蹲著在洗一條剖開了的魚,她俯身下去,胸前的兩隻白晃晃的奶好像要跳出來。還有一個老頭,敞著懷,坐在樹蔭下,喝一口酒,閉一會眼,悠閑自得的樣子。
趙臨安心裏呻吟了一下,裏頭好像有一枚刺緩緩轉動著,他對自己說,這一切為什麼這麼眼熟呢?就像昨天剛剛來過,就像一輩子就住在這裏,廝混在這群街坊們中間一樣。趙臨安接下來的描述詞藻繁縟,就像一篇時下報紙上流行的應景散文:
這時,西沉的太陽正放射著最強烈的光,它就像一個注定失敗的勇士在最後一刻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變得像剛出爐的鋼汁一樣灼目。陽光跳躍在河麵上像一隻隻金色的旋轉的酒盅,陽光照耀著街角的古槐樹,上麵的葉片像一隻隻振翅欲飛的金色小鳥。是的,整個舊鎮是金黃金黃的,井口、石階、草垛、煙囪,甚至跑過的狗都是黃燦燦的。那些人也是,他們的臉泛著黃銅的光澤。整個的畫麵就像是一張年頭已久遠的照片發了黃,但它又沒有那麼昏暝、模糊,這裏的光線是明亮的、幾乎透明的。
趙臨安說,當他快要走到這條街的盡頭,開始有一些人三三兩兩地招呼他。我插嘴說,那是開小吃攤的招徠顧客,他們都是人來熟,不認識的也可以哥哥大爺地叫得很親熱。但趙臨安堅持說這些人好像都認得他,聽他們的口氣不像在拉客,再說招呼他的不全是開店的,不可能人人都來拉他的生意。“他們不光認得我,而且看到我出現很吃驚。”趙臨安說,“他們的口氣都一個腔調,他們問我的第一句話幾乎都這樣的,你又回來啦?還有一些人在我走過去後對著我的背影指指戳戳,我沒法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麼。”
作家趙臨安有一陣子感到了強烈的虛無,他覺得走入了自己想象出來的世界。他在想象中創造了這條老街和街上的人們,現在,這條街上的生活(它就像一麵鏡子)映照出了他內心的惶惑。這不是沒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