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貞觀四年,唐太宗以經籍去聖久遠,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義訓百八十卷,名曰《正義》,所以課國子而權製舉也。其名為正義者,猶顏師古之撰《匡謬正俗》,立名之初,即具統一之意,豈漫為輯摭,以炫文治者乎?
顧其書囊括典謨,包備五經,抽繹古義,斷在斯文,其中因革屢殊,短長互掩,且雜出眾手,條義或棼。覽者若不能秉犀照以燭幽,運鴛緘而通結,鮮有不譏其浮濫而棄去之者。其實孔疏義蔚旨深,條理明遞,求其理趣,蓋多有宋明儒者之所本,而為漢魏六朝經說之集粹。若妄意忖度,寧知其諦?褒彈無當,徒詞費耳。在昔學者,以此書為製舉之程本,昕夕呫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斯猶朱注四書自元頒為功令以來,少有能為發揮精義者;抑且科令之所尊,輒與當世之顯學相牾,明清崇朱注,而前《五經義疏》貞觀十六年書成,凡百八十卷。博士馬嘉運駁正其失,至相譏詆。有詔更令裁定;功未就。永徽二年,詔中書門下與國子三館博士弘文館學士考正之,長孫無忌、於誌寧、張行成、高季輔等就加增損。四年書始頒下,是為《五經正義》,每年明經,依此考試。蓋前後因革者三,統名孔穎達撰者,尊始也。
有陽明、後有樸學,以後例前,理勢然也。餘悼孔疏之湮埋久,溯沿往跡,特創一編,顏曰《孔穎達周易正義研究》。鼴飲易盈,鶉據一枝,非能觀其大全也。雖然,即以《周易正義》言之,亦有吾國思想史中之大因緣在:曰體據老莊也;參會佛義也;參佛而排佛,據老以明易也。摠茲三事,蓋有可為賡論之者,別撰一篇,以疏釋其調融佛義之跡,述其條目如次:
一、緒論二、三教講論三、參用佛義1.本無2.心無3.識含4.如來藏與阿賴耶四、斥佛之誤1.不解般若學的空義2.不解能所的關係3.偏取住義案:科舉之製,創自李唐,然有科舉以來,學者所習,鹹與朝廷違逆,此事大奇。姚鼐曰:“其始厭科舉之學,而疑世之尊程朱者皆束於功令,未必果當於道。及其久,意見益偏,不複能深思熟玩於程朱之言,其辭遂流於蔽陷之過而不自知。”(《文後集》一《程綿莊文集序》)以清代漢學係激於八股而興,甚是。然不僅清學如此,顧寧人《日知錄》謂注疏刻於萬曆中年,頒行天下。藏之學宮,而學者且有不知《十三經注疏》為何物者。不尤可異耶?大抵唐以注疏為功令,而注疏之學不得發揚,宋之官學如王安石新學等,皆流傳不廣。明以朱注及十三經時文等為官學,而學者亦少究心。清仍明舊,其勢亦然。若歸有光、方苞、姚鼐、劉海峰等,俱有時文之刻,今皆不傳,可與唐宋尊用《正義》而無闡述之文獻可稽者互參。即唐宋應製之駢文,當時流布宇內者,今皆聲光黯然,不如古文勢張。應製詩亦少佳者。此為吾國學術之特征。
一切大小乘經典是否均為佛陀所說,不可知,但一切部派佛教及大小乘皆是為了詮釋佛說而出現的。其說經翻譯而入中國,早期以輪回果報福德罪業等觀念為主,與吾國民間符篆祭祀之風氣相混淆,或統名為浮屠道。自鳩摩羅什與釋道安以後,大乘空宗流行一時,至隋代吉藏而集其大成,構創成一種非宗教非哲學的體貌:不立上帝,依法不依人。但又非僅是純思辨的研探,更有著存在的托付(existentilcommitment),有解脫拯救之功能與目的,是以亦宗教亦哲學。其塗轍雖仍印度大乘空宗之舊,但在意義上已略有轉變。至於大乘有宗,則遲至唐代玄奘窺基而法相唯識之說已大昌盛。此派以世界虛實、名相有無為思辨之主題,宗教氣味愈趨淡薄。與吉藏玄奘同期,另有天台華嚴與禪宗之創立,一切義理雖從空有二宗導出,而精神意趣輕重之間,實與印度本有之空有兩宗不盡相同。這種旁溥流會,而漸與我國本有義理相融契的現象,一般稱為佛教的中國化。唯牟宗三先生不喜佛教曾與吾國哲學思想契彙之說,(若承認此說,則宋明以後儒者采擷佛義即不能解釋為直承孔孟義理)故認為佛教未曾中國化,他說:
中國佛教與印度佛教隻是一個佛教之繼續發展。此一發展是中國和尚解除了印度社會曆史習氣之製約,全憑經論義理而立言。中國的傳統文化生命與智慧方向對他們並無多大的影響,他們亦並不契解,他們亦並不想會通、亦並不取而判釋其異同。(《佛性與般若》,第4頁)
這種理論,頗可訾議。果如其說,則一切學術均無影響可談,不但王弼何晏以老莊入易,是直據本經而發展;即或今日以馬列釋解經傳,也是經傳本身義理所應有。然乎否乎?何況佛教本為解決印度社會曆史等問題而產生,現在既已解除了這種製約,又因適應我國的社會曆史而作了若幹調整,它為什麼仍是印度佛學的繼續發展呢?又,僧侶佛徒在兩漢魏南北朝間,果真不曾和我國本有文化會通或判釋其異同嗎?那些格義之學、形神因果之辯、本末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