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山集中有關知玄與僧徹,隻有一首《奉寄安國大師兼簡子蒙》。這首詩引起很多爭執,釋道源認為是指大達法師端甫,錢牧齋認為是知玄,張爾田則認為隻有僧徹才住過安國,但如果指張爾田曾駁斥《佛祖統紀》的記載,卻認為“知玄一傳,即出僧徹所述,事皆征信,不必懷疑”,甚實這兩篇記錄性質並無不同。
僧徹,似又不必稱其為大師。另外《別智元法師詩》,釋道源與錢牧齋都認為即是知玄,詩說:
雲鬢無端怨別離,十年移易住山期;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
這首詩,馮浩、張爾田駁得很有道理:唐時女冠也稱法師,天下無雲鬢之和尚,故此詩必非贈知玄,而是贈女冠智元。但是,通過這首詩,我們也許更容易明了李商隱學佛學道、佛道交雜的原因。
以時代來說,唐代中葉,正是士大夫普遍學佛法的時代。
《癸辛雜識》雲:“唐世土大夫重浮屠,見之碑銘,多自稱弟子,此已可笑。柳子厚道州文宣廟記雲:春秋師晉陵蔣堅,易師沙門凝安。有先聖之宮,而可使桑門橫經於講筵哉?此尤可笑者。
然樊川集亦有燉煌郡僧正徐州學博士、僧慧苑除臨壇大德製。
則知當時此事,不以為異也。”(《全唐文記事》卷一○七引)可以觀一時風會。在這個時代裏,不僅士人學佛,即使道教中人也常摭采佛理,以闡發道教宗旨,故《玉澗雜書》說:“司馬子微作《坐忘論》七篇……道釋二教,本相矛盾,而子微之學,詳錢牧齋《朱長孺箋注李義山詩序》(《有學集》卷十五),及張譜卷四。我認為安國大師可能既非知玄,亦非僧徹,而是安國寺紅樓僧廣宣。
廣宣事跡,見於昌黎、香山、夢得諸人集中;本詩題名奉寄,應該是長者,廣宣的身份正相吻合。據《新唐書·藝文誌》載,令狐楚與廣宣唱和,有詩一卷。或許李商隱早年在令狐楚幕中時,即曾與廣宣來往了,所以詩中有“憶奉蓮花座,兼聞貝葉經”之句。
乃全本於釋氏,大抵以戒定慧為宗,觀七篇之序自見。在這種風氣習染之下,義山要避免與僧人來往或研習佛理,本來就不是很容易的事。
但就另一方麵說,唐代道教與佛教的界限也是非常清楚的:
信佛出家者稱為僧尼,信道者則為道士女冠;僧尼衣袈裟、剃發,道士女冠羽衣道服、蓄發作髻;僧尼住寺,道士女冠居道觀;道士女冠先隸宗正寺、後改司封檢校,僧尼先隸司賓、後改祠部;且道士有仕進之途,僧人則無。兩教也彼此相傾軋,最著名的就是唐武宗與李德裕因信道而發動的會昌法難,幾乎完全摧毀了唐代佛教徒辛苦建立的基業,使許多大宗派一蹶不振。李商隱親身經曆了這次法難,而他與李德裕、杜悰又有相當的關係,何以亦見《全唐文紀事》卷一百七。案佛道兩教之諍論,由來已久,入唐以後,由於朝廷有三教講論的製度,民間的傳教活動中也不免有此混淆。因此到了唐期中葉以後,三教已經有逐漸融合的趨勢,以佛理說道家宗趣,隻是這種趨勢中一個常見的現象。同書同卷又載“楊綰為中書侍郎平章事,雅尚玄言,宗道釋二教,嚐著王開先生傳以見意”,此與牛肅《紀聞》所紀牛應貞“學窮三教,博涉多能”(《廣記》卷二七一引)之類,也都顯示了這種趨向。另參龔鵬程《孔穎達周易正義研究》(師大國研所碩士論文,1979年)、《江西詩社宗派研究》(台北:文史哲,1983年)。
詳見張之淦《柳文探微小識》(《大陸雜誌》六五卷三、四期;收入《遂園書評彙稿》,台北:商務)“佛道不分”條。
還會在佛道交哄鬥爭得最激烈的時候,兼習二教呢?
原因可能就在“東西南北皆垂淚,卻是楊朱真本師”這兩句話上。李商隱一生屢以楊朱自喻,如《西溪詩》“苦吟防柳渾,多淚怯楊朱;野鶴隨君子,寒鬆揖大夫;天涯常病意,岑寂勝歡娛。”《荊門西下詩》“洞庭波闊蛟龍惡,卻羨楊朱泣路歧”之類,均屬自傷之作,這在其他詩人集中是很罕見的情況。造成這一現象的主要原因,是由於李商隱本人特殊的生命形態中,有一種強烈的尋求生命之寄托的傾向。他常感身世悠悠,對於時間,尤有深刻的感愴,每每在物華繁盛時,便興起眾芳蕪穢、繁華消歇之感,像《夕陽樓》《嶽陽樓》《樂遊原》這一類詩,都是如此。他之傷春,而且以傷春作為人生的一種情調,也未嚐不是由於這種案:《通鑒》二四八會昌五年五月下:“祠部奏括天下寺四千六百、蘭若四萬、僧尼二十六萬五百。”八月下又雲:“壬午,詔陳釋教之弊,宣告中外。”此名為會昌法難,但會昌元年,帝已舉趙歸真等八一人建九天道場,親傳法籙,度明經、進士為道士;四年,又以趙為右街道門教授先生;五年春,於尊號中中旨加道字。因此會昌滅佛,實由武宗主持,而趙歸真慫恿附會之。李德裕雖也信奉道教,自稱上清玄都大洞三景弟子,又與杜悰、崔鉉,李讓夷等人率文武百僚上徽號,稱武宗為仁聖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然而與趙歸真不睦,會昌四年更曾上諫武宗不宜親近。且據《舊唐書·李德裕傳》載:“五年,武宗上徽號,(李)累表乞骸骨,不許。德裕病月餘,堅請解機務。”可見他對武宗的做法,也不是很讚同的。《通鑒》對此,記敘頗不盡合理實,既在會昌五年八月詔陳釋教之弊,毀佛滅法之前,夾敘一段李德裕請廢寺材修太廟;又在後麵記李德裕勸幽州使勿納僧人,且謂“主客郎中韋博以為事不宜太過,李德裕惡之,出為靈武節度副使”,仿佛滅法之事,全由李氏主持發動,這是錯誤的。另外,會昌以後,滅佛的風氣及輿論,並未止息。宣宗四月聽政,十月即受三洞法籙於衡山道士劉玄靜;大中五年,孫樵又上書請汰佛寺;六年冬十二月,中書門下又奏嚴禁私度僧尼;十一年,遣中使迎回會昌六年被流放的道士軒轅集;十二年,李義山死在鄭州,而次年宣宗即因為吃道士虞紫芝的藥而發疽崩。故義山奉佛最虔誠的這段時間,剛好是朝士奉道最熾盛、佛教勢力最黯淡的階段,更是兩教交惡最激烈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