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伯修商榷磨礪而漸開悟的袁中郎,在和李卓吾初晤之際,袁小修說中郎見李卓吾後“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於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鴻毛之遇順風”,即是形容這種更為精進的狀況。但我們應注意,此時李卓吾也對中郎大為傾倒,故題其《金屑》曰:“誦君金屑句,執鞭亦忻慕。早得從君言,不當有《老苦》。”所以這是兩個人印證功力而相契合,非中郎單向地承受李卓吾之教誨或影響。
袁中郎後來或稱李卓吾為師,係因其師焦竑早與李卓吾訂交之故。講思想史者,在此往往誇大了李卓吾對袁中郎的影響;談文學史者,又常把李卓吾的思想看成是“公安派文學之思想基礎”(錢箋本第76頁),均屬誤說。所開悟的境界是什麼呢?在佛學中,所得者又是什麼?
前曾談到,袁中郎自小受學即對性命之學有所啟發,後來伯修所教導者亦是性命之學。窮究生死,便成為袁中郎最主要的人生關懷。萬曆二十三年在吳縣做縣令時與王以明函謂:“作吳令甚辛苦,吳中人無語我性命者,求以明先生一毛孔不可得。”(卷五)深以為憾。次年則有與龔惟長書,雲擬辭官:“若得如願,尚當與尊窮極微茫,直抵佛位,人生事如此而已矣。”其與伯修書,謂:“顧湛庵是我輩人,不知生死心如何?”又與管誌道書,雲:
“寄吳兩載,相知相愛,不盡無人,但其道義相與、傾吐肝膽者,唯足下一人。初意欲俟亂繩少解,鉛刀稍閑,便欲追隨,究竟儒佛之奧、商略生死之旨。”又次年辭官,在無錫與徐漁浦書又說:
“窮天地之奧妙,發性命之玄機,究生死之根源,別儒佛之同異,足下儻有意乎!不肖願執鞭策而從事矣。”(皆見卷六)同年,往杭州,與朱司理書亦雲:“近又聞黃山之中有一異人,甚得無生之旨,益深企慕,將遂策杖而往。如能因病發藥,療我百劫糾纏之病,不肖將祝發而從事,永作方外人矣。”(卷十一)凡此,均可見中郎念念不忘參究生死問題。這個問題,是他的人生核心關懷,重要性遠在創作詩文之上。
由於他的根本關切在於了脫生死,所以他不是就佛學來講如何了生死,而是以其關懷為核心,儒道釋各家,凡有助於解答這個問題的,都被運用吸取來,並不專守學術的客觀分界與門戶。這就不是學究式或教徒式的路子,而是講究如何“受用”的方式了。
這與當時許多提倡三教合一的論者也很不同。一般論者乃是就三教義理之異同處,辨證歸向,而提倡三教合一,以勸人修行。袁中郎則反之,他是為了自身生命問題的解決而理解、擇用三教的,故無三教應否歸一的問題,也不會站在某一教的立場上去護教。
然則此時袁中郎自覺於三教義理之受用處為何?曰:破執任性而已。
例如卷五《王以明》說:“人有苦必有樂,有極苦必有極樂。
知苦之必有樂,故不求樂;知樂之生於苦,故不畏苦。中郎近日受用如此。”不求樂,不避苦,不切苦樂,當下擔承,“當此之時,百骸俱適,萬念盡銷”。此乃是以不執著於苦樂,而求“可以長不死”。斯義又發於《廣莊·養生主》,文曰:
養生者,傷生者也。夫生非吾之所得養者也。天之生是人,既有此生,即有此養,草木無知,亦能養生,若必自養而後生,盡天地之夭喬枯死久矣。聖人之於生也,無安排,無取必,無僥幸,任天而行,修身以俟,順生之自然,而不與造化者忤。是故其下無傷生損生之事,而其上不肯為益生葆命之行。古之善養生者有三家:釋曰無生、儒曰立命、道曰外其身而身存。既曰無生,即非養之所能生也。既非養之所能生,則不以不養而不生明矣。立命者,順受其正。順受故不欣長生、不悲夭折。外其身者可以存身,則內其身亦可以亡身。
他的基本觀點就是破執,指出生死、禍福、功德與災害等均不可執著,因為苦樂並存、利害同生,所以人若利生益生,同時中郎此處所論,即顯然與羅近溪不同。近溪參祖師禪,《明儒學案》卷三四載:“問:如何了生死?曰:識得原無生死便是了。”此羅氏之宗旨也。中郎之說則與袁了凡較為接近,袁氏編《功過格》,教人誦準提咒,並說:“孟子論立命,曰夭壽不二、修身以俟。一切覬覦、一切將迎皆當剃絕矣,到此地位,纖毫不動,求即無求。不離有欲之中,直造先天之境。”
袁黃主張“修”,與袁中郎這個時期的見解殊不一致,然其言立命、修身以俟、不求,卻是接近的。中郎對袁了凡也很尊敬。
也就會害生傷生。隻有不求樂不避苦,不刻意去養生也不故意去傷生,才能得生命之自然。此即所謂“任天”。他本此見解去詮釋儒道釋三家的義旨,充分顯示了一種三教注我的態度。
依這樣的態度,他把三教義理並合為一,顯露出一種融合三教的架勢,認為三教在處理生死問題上有其一致性。據他看:“夫釋者之為生死,人皆知之。孔學之為生死,雖巨儒大儒,未有能遽知之者。人天導師,非孔誰歸?莊子去孔聖未遠,七篇之中,半引孔語,語語破生死之的。”(《廣莊·大宗師》)三教不僅都在處理生死問題,其義理歸趣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