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竑是晚明重要的思想家。與修國史,編有《國朝征獻錄》《國史經籍誌》,在儒家經典的收輯和解釋權上,具有無可比擬的地位。老壽而博學,又曾任皇太子的教育重任,可說在儒林中位望俱尊。故連不甚讚同他學問的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也不得不說“弱侯自是真人”。可是,這樣一位學者,隻因他之好講佛學,乃不得不受某些儒家陣營裏的人士所指摘。特別是他與李贄的交誼,使得討厭李贄的人不免遷怒於他,謂其為狂禪,並認為他是用佛說解釋儒學。當然,這樣的評價在近代是翻轉過來了。“五四”運動以後,晚明成了“五四”在曆史上的精神投射對象,李卓吾等人成為“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對於封建禮教與經學的長期壓迫所做的反抗”,是自由意識的醒覺,是獨立人格的建立。焦竑也被列入這個所謂反官學的係統中,視為泰州學派的同調。但在這種“愛屋及烏”的做法中,焦竑不過是個配角,很少有人真正研究焦竑的思想與主張。
但在李卓吾等人眼中,焦竑是極受推崇的人物。李卓吾自述:
“宏甫之學,雖無所受,其得之弱侯者亦甚有力。”(《續焚書》卷二)公安三袁亦受焦竑啟迪甚大,袁中郎曾說:“自餘山居七載,再遊南北,一時學道之士,俱落蹊徑。至白下,晤焦先生,使人複見漢官威儀。有來詢者,餘曰:‘焦先生,洪鍾也,試往叩之。’夫使海內人士無誌大乘則已,若也生死情切,則幸及此二老尚在,痛求緘箚。餘非阿私所好者,蓋餘參學二十年,而始信此二老及自謂不至誤人。”(卷五四《書念公碑文後》)二老,指焦竑與李贄,可見焦氏在他們這批文人心目中之地位。
不過這也不能簡單地就解釋為李贄、袁中郎等人均受到了焦竑之影響,更不能遽謂焦袁等人思想一致。焦竑在其生活圈中,確有巨大影響和崇高之地位,然其生命關懷及思想內容,與李卓吾等人未必相同。例如他不像李氏那樣,徑行削發出家,也不講淨土。由禪宗轉入淨土的思想轉折,對他來說並無意義;吸收禪學以言三教合一,其功能亦與袁中郎不同。就中郎言之,吸收禪學最重要的意義在於破執去縛,對焦竑來說則否。焦竑采取佛教法性論之作用,旨在說明性空,以破生死生滅之心,故強調見性。至於廣泛采擷道教言說並參酌轉化之,李卓吾、袁中郎等無此興趣,亦無此學力,更足以看出焦竑的特殊性。
由最後這一點來看,也可以發現:時代事實現象的存在,對學者來說,意義殊不相同,有時可能隻是“無所覺察的存在”。
例如明末道教之風氣雖然如此興盛,如前第三、四節所述,帝室風靡於求仙,社會上亦流行各種丹法道派,可是當時論三教合一者,卻有許多人不太討論道教的問題,或隻是虛說道家道教;論三教合一時,也隻把重點放在爭辯儒佛之異同上。對他們來說,道教之存在,實為無所覺察的存在,等於不存在一般。
造成他們對某些現象無所覺察的原因,並不是當時佛教比道教更健全更高明,故吸引了學者的眼光,而是學者本人的基本關懷影響了他的眼耳心誌。在焦竑當時,高僧雲棲祩宏曾在《竹窗三筆》中大力批判當時佛教界僧人務雜術,“有作地理師者、作卜筮師者、作風鑒師者、作醫師者、作女科醫藥師者、作符水爐火煉師者”“有手持緣簿如土地神前之判官者、有魚擊相應、高歌唱和、而談說因緣如鼓目師者;有扛抬菩薩像、神像而鼓樂喧填、讚勸舍施如歌郎者;有持半片銅鐃,而鼓以竹箸,如小兒戲者”(《蓮池大師全集》卷四《雲棲法彙》)。可見明末佛教界事實上也極為腐敗,未必好過道教。然而,這些腐敗的現象,對焦竑不構成意義,他也不討論這些問題。對晚明興起的另一種反方向的佛教學術化風氣,即唯識學,他同樣不太關心。
關心,對了,研究時代與思想的關聯,不是從該時代有何現象,而此現象如何關聯著思想家之思維來討論的,而是要探索該思想者究竟關心什麼問題,由這個關切點上去追究他如何關聯於其時代。
以焦竑來說,他不太談唯識。可是當時如真可、德清、紫柏都以禪宗而兼弘唯識。焦竑之不隨風氣,原因可能就在於唯識學與他關心的問題不甚幹切。唯識旨在說明人生和宇宙的原因,焦竑則隻關心如何滅識。故講了緣生無自性之後,便接之以心性本淨之說,要求轉不淨無明煩惱惑染諸識為清淨心。同理,淨土家在晚明也很興旺,雲棲祩宏、無盡傳燈、蕅益智旭諸大師外,李卓吾、袁中郎皆精嫻其法門。但對焦竑來說,淨土代表生命最後之依托,而他則不必再有這樣的依托,隻要歸根複命、明心見性就足以滿足他的生命之關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