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宗趣,便是前文所說:對禪宗流弊之矯正。由今日所存文獻來看,晚明實乃禪宗大盛之時,自萬曆元年(1573)到明亡(1660)數十年間,所出禪史、語錄、輯本、注釋、編撰,凡五十種,達三八六卷,比曆史上任何一個時期都多。且不僅著作多,著名的禪師和居士也甚多。因此看起來確乎極一時之盛。可是從當時人著作中感覺到的,卻又截然相反,普遍對此禪風流行之景況感到憂慮,智旭即其中代表人物。他提倡“教”以矯禪門隻重“觀”之弊,繼而說教下本亦有觀,唯識之觀,遣相證性,俱詳前文。他又說聞唯識理、發菩提心,便可精進以達究竟。以此為《成唯識論》爭地位固然是個原因,但他之所以如此說,亦表明了他的修行觀根本不同於禪宗。他借《成唯識論》來闡發的這一套修行理論,即是要對治禪宗的。
智旭當時,曹洞臨濟兩宗激烈爭論法脈,智旭就不讚成,說:
“大迦葉、目犍連等皆俗氏也。阿難陀、莎伽陀、阿那律等,皆俗名也。出家證果,當時鹹以此稱之,後世亦以此傳之,然則別命法名,已非律製矣,況法派乎?”(《靈峰宗論》卷五《法派稱呼論》)“謂之見之聞之則可,謂以是相傳,可乎哉?”(同上《儒釋宗傳竊議》)不讚成禪家講法脈心傳。但這些批評尚非探本之說。探本者,謂其根本反對禪宗講頓悟也。《唯識心要》卷十有跋語雲:
一心實相,悉是諸法。諸法所生,皆從現行善惡熏習,第八識含藏種子為因,發起染淨差別報應為果。若不細微剖析,問答抉疑,何由到一心總別之源、徹八識性相之際?古德謂提綱意在張網,不可去網存綱。故知理事雙明,方通圓旨,教觀齊運,始達一乘。又雲:若不因教所指,何由得識自心?設不因教發明,亦須憑教印可。若不然者,皆成自然外道、暗證禪師。
跋與序之功能類似,均有總括全書的意思。此處先是說唯識學辨析心法,可以讓人真正明白性相。再則說此種辨析非常重要,不通過它,徑去講圓說悟,就隻是外道或暗證禪師。話語中,完全不承認禪家所謂的明心見性、自悟自知。卷十又借《成論》說:
此初家答也。雖似有理而實籠統,無有的義。近時宗門及圓頓教,多墮此見。
理講得高、講得圓,在智旭看,恰好就是缺乏一番“細微剖析,問答抉疑”之力,故含混籠統,而且缺少教之發明與印證。奢言頓悟者,不但遺事去教,亦於唯識之理頗未通達。而廢修言悟,尤為他所不滿。卷九:
問曰:“上根之人,直達空有,皆不可得。當下安住唯識真勝義理,何須如此次第修習?”答曰:“汝今空有皆不可得六字,便是所取之名。妄謂我能直達,便是能取之識。暖位止觀尚未夢見,而言安住唯識勝義,夢語刀刀,此之謂也。汝若實證唯識性者,必應頓了唯識之相。
如六祖雖不識字,然於性相宗旨,無不通達。觀彼轉識成智八句偈義,何等透徹?乃至《法華》《涅架》諸經,一入耳根,便達奧義,豈似今人妄稱悟道,乃於教法粗疎鹵莽者哉?”
也就是說,六祖之悟,實與他精熟通達於教法有關。此呼應前麵引文所說“若不因教所指,何由得識自心;設不因教發明,亦須憑教即可”。講這些話,目的都在勸人勿貪圖禪宗那種頓悟、一超直入如來地的便捷法門,老老實實深入教法、次第修行。
他所說的次第修行,具體言之,即前文所引“由唯識性相而生信解”論五位那一大段。卷七又以九定為說,雲:
凡佛弟子,欲修滅盡定者,必依次第而修。謂先以覺觀淨除欲染,離生喜樂而入初禪,次以內淨舍離覺觀定生喜樂而入二禪。次更舍喜動喜離喜妙樂而入三禪。次更雙亡苦樂,舍念清淨而入四禪。次更滅色緣空,入無邊空處定,次更滅空緣識,入無邊四處定。次更滅識緣無所有,入無所處定。次更滅無所有,緣於非想非非想處入非想非非想定。次後了知此種極微細想,仍是有漏有為,即依此定,遊觀寂滅真無我理,伏藏第六心王心所,並伏第七識中俱生我執,令不現行,乃入此滅盡定。是故九次第定,此居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