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表情略微鬆動了些。可是紋路縱橫的臉嚴肅而靜穆,讓人心中難免被他的氣勢所攝。倒是二伯,仿佛十分好心地在中間調停:“三弟說的也沒有錯,爸,外麵那麼亂,也就隻有租界有外國人撐腰,還能夠維持戰前的水平。你說這房子啊家產啊,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還是先把命保住最重要。你們說呢?”不清楚他為人的,一定想著有他這一番話,事情便能很快有轉機。而我們確實最曉得他的手段的,挑撥離間什麼的他最拿手了。
果然,祖父的神情剛才還是陰天的話,現在已經是狂風驟雨的前兆了。他把紅木桌子拍得“砰砰”響:“什麼叫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這些可都是朱家祖宗的基業。這些年要不是我在這裏守著,祖祖輩輩積下的家業就要被你們給敗光了!”
這樣的場景在家裏總是反複出現,連我這樣粗線條的人從很小的時候起,也已經能看得出來祖父對父親的態度一直以來都不好。可是父親根本沒有什麼值得祖父這樣對待的地方,他在政府裏做著一份收入和職位都尚可的工作,母親也一向矜矜業業、勤勤懇懇,我和大哥二哥從小也沒給家裏添過什麼麻煩,所以這種明顯的擺在台麵上的態度差別就變得難以理解了。
父親倒也安之若素,又或者說他早就料到了祖父會有這樣的反應,若是哪一天祖父態度變得太過和藹,他反倒會讓他誤以為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父親做出一副低聲下氣的模樣道:“父親說的是,是我做事太操之過急了。不過現在和平時不同,要是不早做準備,到時候連轉寰的餘地也沒有。父親您好好考慮我的提議,要是戰況持續惡化,怕是連房子都很難租到了。”他抬起左手瞧了瞧時間,臉上又現出那種焦慮的狀態:“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要開,現在必須離開了。”
祖父見他急急忙忙,一陣風似地衝上樓去,便又扯著嗓子道:“到底是什麼會議那麼重要,連吃個飯的時間都沒有了?身體是自己的,政府也不會對你負責任。再好的身體這麼連軸轉也會撐不下去的,到時候他們兩手一攤,你找誰說理去。”可他顯然低估了父親的行動力,就在他說這番話的時侯,父親早已經一溜煙地失蹤在了走廊的深處。為了維護自己的體麵,他咂咂嘴,又補上了一句:“現在這個家已經沒人拿我這個老頭子的話放在心上了。”
後來的故事不需要我多做贅述,和往常一樣孝子賢孫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好不熱鬧,祖父也在這種熱鬧裏重新感受到了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權威和榮耀,變得飄飄欲仙起來。
父親換完了裝又一陣風似地趕著出門去了,這陣風刮得有些猛,以至於一張紙便在他關上公文包的一瞬間飛了出來。家裏人還重星捧月似地圍著祖父,沒有人注意到牆角裏形單影隻的文稿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