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費就在細水巷(1 / 3)

老費就在細水巷

小說世界

作者:楊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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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費知道自己成了烈士是在多年後的一個中午。

原本老費是到烈士墓園找範老師的,他來到墓園,幾十座墓碑齊刷刷圍成個弧形,老費不知範老師的墓碑在哪裏,順著第一排找去,找了兩排不見,又繞到最後一排從那裏倒著找回來。找啊找啊,老費在第三排第二個位置看到範老師的名字,幾乎在看到範老師墓碑同時,老費看到另一座墓碑,就緊挨著範老師右邊,那墓碑上不是別人的名字,而是老費的名字,是魏碑端端地嵌在青石墓碑上的,老費伸手輕輕摸著自己的名字,手上還沾著雨水混和青石墓碑的濕氣。霎時,老費被墓碑上那個肅穆而熟悉的名字嚇個半死。老費想是搞錯了,再仔細一瞧,就連籍貫出生地出生時辰都是自己的。老費想,自己怎麼會是這樣個死法?怎麼就成了烈士?

老費隻有過兩個上級,一個是細水巷古玩鋪的陳老板,一個是鳳池學校的範老師。最先的上級是範老師,也是範老師安排他給陳老板做聯絡員,後來老費的直接上級便是陳老板了。老費的公開身份是細水巷的寫信先生。原先範老師是讓他在古玩鋪裏做夥計,後考慮如果老費也在古玩鋪出事容易牽連,就選擇在古玩鋪旁擺個寫信攤兒,這樣既能保證情報及時傳遞,如果遇上事還能有撤退的機會。老費要做的事說來簡單,就是把古玩鋪陳老板秘密得來的情報送到城邊的小石橋,放在左邊第七眼橋墩下方第七塊磚孔裏。隻需伸手輕輕移開那塊古老的秦磚,把藏在竹筒的情報放在小孔裏,再塞上磚塊就算完成了任務,那情報自會有人來取走。開始範老師派他給陳老板做情報聯絡員時,老費不願意,老費想到部隊跟同誌們一起真刀真槍幹。老費說,這是女人做的活。範老師說,你可別小看了這個活,你知道這個活有多大作用嗎?老費搖頭。範老師輕輕說,可以抵得上十個甚至更多人。那天老費總在琢磨一個問題,範老師為什麼偏偏選我做這活呢?

送了一年的情報,老費覺得輕鬆極了,比他想象的順利得多,從沒遇上過什麼危險。通常老費從陳老板手裏得了情報等天黑直奔城邊的小石橋。有好幾次老費心裏閃過一種好奇,老費很想看看到底是什麼人把情報取走的。但是每回他等啊等總也不見人來取,老費心想怪了,這可是一個緊急情報,等到了半夜老費都被凍得青鼻流涕還是沒動靜。老費想既然沒見人沒動靜,那情報就還在磚孔裏。老費取開磚塊伸手一摸,吃了一大驚,情報已經被人取走了,老費卻沒見半個人影。

有一天,陳老板把老費叫去鋪子裏,讓老費幫他寫一副對聯。老費進了古玩鋪,陳老板把他讓到裏間,陳老板拿出一樣東西說,這一年你為組織做了很多工作,這是組織獎給你的。老費接過一看,原來是一枚獎章。老費攥著那枚小小的獎章鼻頭有點酸。老費沒想到就這樣簡單的工作。組織上居然給了他一枚獎章。陳老板說,你隻能看看,還是由我替你保管。那天坐在陳老板的古玩鋪裏。老費恨不得把獎章攥成一把汗水。陳老板說,該走了,他才起身把獎章交到陳老板手上。陳老板說。我把它放在大廳左牆角的第七塊磚位置,如果發生意外,你可以自己來取。老費覺得陳老板過於緊張了,說,能有什麼意外嘛?老費這話不過半月,陳老板出事了。

陳老板出事是在除夕前幾天,這時細水巷家家忙裏忙外,忙著撣塵,忙著舂糯米麵,忙著做醬,好不熱鬧。老費的生意格外好,好多人家都請他寫春聯,老費從巷頭走到巷尾,家家門上都貼上他寫的春聯,卻沒見陳老板請他寫春聯。第二天,老費的攤兒擺了很久,古玩鋪的門還沒開,老費心想陳老板走親戚家了吧。第三天仍死死關著。老費心頭一跳,等到半夜老費偷偷拿上陳老板給他的鑰匙,剛要出門老費又退回來,老費想起範老師的話,無論遇上什麼事,都不能輕舉妄動。老費坐不住了,陳老板到底出什麼事會接連三天不開門?如果要出門幾天,陳老板肯定會跟老費說的。半夜老費悄悄爬到房頂,從房頂上可以看到古玩鋪。老費在房頂上看到古玩鋪周圍有人轉動,老費明白陳老板出事了,古玩鋪已經成了一個口袋,周圍那些人正在等著有人往裏鑽,他們好紮緊袋口。現在老費不知道陳老板是死是活,但有一點老費清楚,自己目前很危險,便收拾點隨身東西悄悄跑到鄉下的親戚家躲避。在鄉下躲了一個月。老費得知陳老板已經被殺害,並且自己並沒暴露。陳老板死了,老費就成了一隻孤雁,跟組織失去了聯係。他也想過,去尋找組織,但他的組織就是範老師,範老師在派老費到古玩店做聯絡員前,對老費說,你現在的直接上級是陳老板,你隻能跟陳老板聯係。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你都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我。你要做的就是等待,時機成熟我會來找你。範老師對老費說這話的時候,是公元1947年臘月頭。老費信守著範老師的話。老費一直在細水巷的寫信攤兒上等著他的組織範老師,就這樣一直到了解放,範老師還沒來找他。

細水巷家家戶戶門前掛起紅燈籠,老費走在細水巷頭巷尾張望,見全城的人都在忙著慶祝解放。滿街的人,滿街的紅綢,紅帶,紅花在飄動。他陌生地走進人群裏,孤獨地站在一片紅色的海洋裏,看著一隊隊雄赳赳的戰士從他身邊走過,他隻希望能在這些隊伍中發現範老師,發現那張熟悉的麵孔。站了整整一天,望了整整一天,老費卻沒有發現那個熟麵孔。這一天,老費隻覺得自己仿佛一個局外人。這些紅色,這些喧鬧與他無關。站在洶湧的人流裏,站在歡騰的海洋中,老費孤獨地緊攥著那枚組織上授給他的獎章。

解放後陳老板的古玩鋪已經成了國營紅旗餃麵館,但老費寫信的攤兒照舊擺在旁邊。老費想也許範老師現在忙不過來找他,範老師是他的組織,範老師讓他等著,他就得等著,即便等得渺茫,他還是在國營紅旗餃麵館旁邊等著範老師的出現。老費無數次夢見範老師出現在他寫信的攤兒旁,夢中的範老師身著黃色軍裝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官了。範老師說,老費,我說過時機成熟我會來找你。叭,一顆大大的雨星子打在老費腦門上,把夢中的老費驚醒。老費一看哪有範老師的影子?有人喊,下雨了,收東西嘍。滿巷的大人小孩踢踢踏踏跑起來,老費慌忙跟著搬起他那張兩尺見方的小桌朝屋裏跑。嘩啦啦,一場大雨來了,老費抱著手蹲在屋門邊。看著雨水順著屋簷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發出單調孤獨的聲音,不知為什麼老費感到自己的心如那水滴萬分孤獨。他想,範老師為什麼還不來找他?

老費終於等來範老師消息。一天生意淡,老費便到舊書報回收攤上磨時間,攤上的老王不識字,瞅著老費有空,經常讓老費讀那些收來的舊報紙。老費隨手撿起一張幾年前的報紙,突然,老費的眼睛定住了,從這張幾年前的報紙上,他得知了範老師在陳老板死後當天就犧牲了。殺陳老板不是別人,正是範老師。範老師知道陳老板叛變了,搶在敵人前處決了他,陳老板也還沒來得及供出老費就做了鬼。

這些年來,他一直等著的範老師原來已經犧牲了幾年,老費感到喘不過氣來,難道等了這麼多年,就等來個這樣的結果?失落、不甘和對範老師的依戀,糾結著老費。範老師是老費的組織,現在老費真正成了一隻孤雁。以前等範老師時候,雖然等得辛苦,等得迷離,卻過得充實每天都有希望。範老師死了,再也沒有人知道老費做了幾年的地下黨聯絡員,老費以前的身份也無法恢複了,真正成了一個擺攤寫信討生活的人了。一想到這些,老費腸子絞成一坨疙瘩。老費回到屋裏一個人狠狠地哭了一場,哭完後他洗了把臉,便朝烈士墓園走去。他要去找範老師,找他的組織,他也要去把這幾年的苦水跟地下的範老師訴說。這些年來。他的秘密隻能在夜裏跟自己說。他本期待著範老師的出現,他可以換上軍裝回到部隊,然後回細水巷從巷頭到巷尾好好轉上幾轉。讓全細水巷的人知道他老費不是寫信的老費,他是為黨出生入死的同誌。這回好了。範老師睡在墓園了,他永遠隻能是個寫信的老費,他的身份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原來在的部隊早已開走,即便找到部隊,誰還會當他是一個戰士?他是突然消失的,任何人都沒說。他們沒準把他當成逃兵,把他打個半死丟在江裏。想到這裏,老費罵道,範老師啊,範老師,你坑了我。說了這話,老費又狠狠刮了自己一耳巴子。

2

老費是懷著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去墓園找範老師的。這裏麵有怨,有恨,有怒,有哀,有痛……快到墓園時,老費的心居然怦怦跳得厲害,手心不住冒汗,把攥在手心的那枚獎章都捏濕了。好像要見的不是範老師的墓碑,而是一個活著的組織,一個活生生的範老師。

在看到範老師名字那一瞬間,老費幾乎難過得流出了淚,老費明白這淚不全是為範老師,也是為他自己。同時,他在範老師墓旁看到一個驚悚的名字,那就是老費自己。頓時老費癱軟了,他使勁扶住自己的墓碑,努力讓自己站穩。他伸出顫巍巍的手,像一個垂暮老人摸著自己的名字,這個嵌在青石上的名字是那樣的熟悉,又是那樣的陌生。一時間,老費真的想不出怎麼回事。老費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墓前,整整一下午老費的腦子如走馬燈,從自己參加革命到被範老師派去給陳老板做聯絡員。再到自己守著信攤兒等了幾年範老師。這一切很近,卻又很遠。一直坐到日頭西下,老費看見落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孤獨地坐在自己的長長的影子裏,不知所措。

墓園隻有一個看門老人,既看守大門,也負責打掃烈士墓碑前的衛生。老費問老人什麼時候在這裏。老人說解放後就在這裏了。老費把老人帶到自己的墓前,指著自己的名字問,這個墓裏埋的是誰?看門老人說,是誰的名字,埋的當然就是誰。老費問,你知道裏麵埋的是什麼?老人說,墓地嘛,能埋什麼,當然是人啦。老費問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問老人。老費無奈拖著沉重的步子。踩著自己的影子離開了墓園。老費走了幾步回頭,看見看門老人在遠處望著自己,老人拿著長長的掃把,亂蓬蓬的白發像風中的衰草,立在落日的黃昏中,一臉奇怪表情望著走遠的老費。

回到家裏,老費的心如波瀾洶湧起來。那青石墓碑上的名字是那樣清楚,手指一摸還帶著濕氣。老費越想越想不通,他打算到民政部門去,或許他們搞錯了。老費在等著天亮,就像等範老師一樣等著天亮,他想等到天亮,到民政部門一切都會解開的。這樣一想,老費睡著了。老費夢見到了民政部門,他找到了最大的領導,那個領導好像是範老師,又好像是陳老板,老費還沒開口,領導好像知道老費要問什麼,手一擺說,是搞錯了,墓碑那是另一個人,是寫錯名字了,我讓他們把名字改改。老費想怎麼改啊,葬都葬了,他想不通,使勁抓頭皮。領導笑嘻嘻地說,你還是急脾氣沒改。老費說,名都嵌在青石上了怎麼改?領導說,老費啊,你的覺悟還是不高。把名字換成範老師不就解決啦。老費說,不行,不行,範老師是我的上級,再說範老師的墓碑就在我的旁邊。領導說,那就換成陳老板的,怎麼樣?老費更是連連搖頭說,不行,更不行,陳老板是叛徒,叛徒不能在範老師旁邊的。領導哈哈笑,這回,領導更像陳老板了,老費拔腳想跑,卻被像陳老板的領導一把逮住後衣領。領導說,你以為有了一枚獎章就是地下黨了,說著就伸出肥厚的手來搶老費攥在手中的那枚獎章。老費緊緊地捏住獎章。推開領導想跑,卻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也邁不出去。正在老費心裏急得著火時,卻見領導化成一攤水,化成一攤水的領導仍在說話,我不是叛徒,我知道誰是叛徒,真正的叛徒是範老師。是我發現了他,他才殺人滅口。我死了,你還活著,你是我的交通員,你要為我討回清白。老費嚇得渾身透汗,醒來一看,窗外已經透出斑斑駁駁的光影。

老費去了民政科找到民政科長。

老費:我是活人,怎麼會成了烈士?

民政科長:誰把你當烈士?

老費:烈士墓園有我的名字。

民政科長:或許是同名同姓。

老費:墓碑上的名字就是我。

民政科長:你怎麼能這麼肯定?

老費:因為,上麵的籍貫出生時辰什麼是我的。

民政科長:有什麼證據能證明是你?物證?人證?

老費:物證沒有,人證也沒有。

民政科長:都沒有你還找什麼呢?

老費:可那個烈士就是我。

民政科長:同誌啊。即便烈士名字與你名字相同,這也正常得很。怎麼就把自己當烈士呢?難道烈士的名字就不能跟你相同。

老費:可這個烈士真的就是我。

民政科長:沒人能證明你就是烈士?

老費:範老師能證明,哦,還有細水巷古玩店的陳老板。

民政科長:那你把他們找來不就結啦,簡單的事怎麼弄得那麼複雜。

老費說:他們死了。範老師在烈士墓園,他殺了陳老板,陳老板是我的直接上級。但我不知道他叛變了,範老師知道就把他處決了。後來範老師也死了,他們都死了,他們知道我是誰。範老師讓我在細水巷等他,我就一直等著。陳老板的古玩鋪變成了國營紅旗餃麵館了,我還在那裏等著,可範老師沒來,沒來,因為範老師死了。嗚嗚,老費痛哭流涕。

民政科長推開桌上一堆材料,起身倒了杯水給老費,說,同誌,別激動,喝口水,你一下烈士,一下叛徒,把我都給整糊塗了。這樣吧,你喝了水,到公安局去讓公安同誌幫你再查查。老費抹了一把眼淚鼻涕點點頭。老費走後,坐在窗邊的科員說,這人太荒唐了,硬要把自己給說死了才算。剛解放,百廢待興,一個大老爺們也不投身祖國建設,一天就哭哭啼啼搞些莫名其妙的事。他到我們這來說說倒不打緊,問題是,他這樣混說亂講對烈士影響不好。民政科長說,可能以前受過什麼刺激,腦子有些不清醒。科員說,什麼不清醒,簡直就是一個神經病。

老費一個部門一個部門找,可是沒一個人相信老費的話。因為人們一問及他證據,老費就啞口了。他找不出證人,他的兩個證人,一個成了烈士,一個成了叛徒。剛開始,大家對老費態度還好,到了後來,老費找來找去說的都是那幾句話,他再去時,大家各忙各的不再理他。時間一長,他跑過的部門,大家都知道,細水巷那個寫信的老費又來過了,他們把他的話當成茶餘飯後的笑料。

在地方上大家都不信老費,老費沒了辦法。後來老費想呀想呀,想到東北找他原先在的部隊,現在他沒有辦法證明自己是誰,唯一的是到部隊去。雖然他是突然消失,雖然他有可能被當成脫逃部隊的人。但總能證明自己是誰。可等老費到了東北才發現,他的部隊早在解放前夕就整編過了,根本找不到原來的熟人了。老費絕望了。他回到了細水巷,他從巷頭王鐵匠鋪走到了巷尾的剪刀鋪,短短的一條細水巷,老費覺得自己好像走了一生。老費來到了國營紅旗餃麵館,要了一碗餃麵。吃完餃麵,老費轉到麵西那堵牆麵前,那塊磚居然還可以抽出,老費抽出磚,這個磚孔是放過老費那枚獎章的地方。伸手一摸,裏麵空空如也,卻溫暖。他想起,陳老板把獎章拿給他的那個夜,那時候,老費覺得革命並不像範老師說的那樣險惡,他順順利利做了一年的交通員就得到組織的獎章,連自己也想不到。那時,他是個有使命有組織的人,現在自己成了一隻孤雁,就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此時麵前這個藏過獎章的小牆洞,仿佛是他革命的一個物證,但誰又會信呢?在陳老板叛變後。他逃到鄉下兩個月回來的一個夜晚,悄悄潛進當時的古玩鋪,取出了那枚獎章。這是組織留給他的唯一信物。他每次去證明自己身份,就把它拿出來,但它和老費一樣沒人相信。物是人非,老費想起陳老板的好,眼睛不覺有了濕氣。

國營紅旗餃麵館的人和老費很熟,看到老費呆呆立在西牆,便說,老費,今天沒去民政科?找到人沒?他們認你是烈士麼?說的人,聽的人,吃餃麵的人,笑成一團。老費咧嘴一笑,老費笑時眼角滾出一滴淚,老費看見這滴淚落在他的腳背上,又從鞋麵滾落在餃麵館的石板地上,碎了一地。

不知為什麼,有時候老費念陳老板的好還勝過想範老師的好,因為陳老板親手給過他一枚獎章,雖然是替組織轉授,但好歹他是從陳老板手中接過的。可範老師呢,除了把他派到細水巷,就再也不見影兒了,仿佛人間蒸發。陳老板叛變後,他在等範老師時候,沒有這些想法,現在老費反倒生出很多想法。他想不通,為什麼做地下工作比他現在的路容易,現在解放了,他卻連自己是誰都不能整清楚。可那墓碑上的名字分明就是他嘛,除了犧牲的原因不吻合,點點滴滴都屬於自己,根本就是自己。剛開始老費也覺得荒唐,隻要找到民政部門就能搞清楚原委,可是在後來的日子中,老費才明白關於這事的艱難和漫長是自己始料未及的。

3

一個春天老費都是鬱鬱寡歡的,沒人寫信時,也不到廢紙老王的攤上吹牛。老費雙手插在袖筒裏,坐在自己的寫信桌前,沒精打采地看街。這時是中午,放學的小學生三三兩兩從老費攤子麵前走過。有個學生拿著一把掃把朝前麵跑,幾個學生在後麵邊追邊說,搶掉瘦猴的掃把,讓他明天掃不成烈士墓。幾個學生瘋跑而去。老費覺得好笑,這些小孩以為給烈士掃墓是用掃把。看著學生跑遠的背影,老費抽出袖筒裏的手,從掛在牆上的包裏摸出一本黃曆,原來明天就是清明了。老費想起,自己隻顧證明身份,很久沒去烈士墓園了。突然,老費生出一個念頭,他想到烈士墓園看孩子們怎樣給烈士掃墓。

他到墓園的時候,看門老人才剛剛開門。一見到老費看門老人就打了個招呼,今兒早啊。他已經很熟悉老費了。這世上的事還真是怪,除了細水巷鐵匠鋪的馬寡婦,和這髒兮兮的看門老人,再沒一個人相信老費和烈士的傳說。但一個鐵匠鋪的寡婦和墓園看門老人相信又管什麼用?看門老人問,好一陣子沒來。有眉目啦?老費搖頭。看門老人說,慢慢來。今兒是清明人多,我要掃地去。說完扛著那把長長的掃把,一拐一拐朝墓地走去。

老費也跟在老人背後。老費在範老師墓碑前鞠了個躬,掏出一封沙糕放在範老師墓碑前,他說,現在全城人都不信我是這個烈士,你最清楚明白,可你睡在這裏了。你把我派到細水巷,我現在回不到原來的我了,我現在就是細水巷一個寫信先生。活著,你是我的組織,我信你。可是為什麼你犧牲了,我也要犧牲?你犧牲了,你還想當我的組織,我還得在你身邊?你如果要當我是你的下級,你今晚就托個夢給我,讓我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死?我現在渾身是嘴都說不清這事,但你旁邊這個墓碑就是我的嘛。老費說完到了自己的墓碑前坐下來。老費想這裏麵睡的到底是什麼人?這個時候,外麵想起紛紛攘攘的聲音。看門老人過來,用長掃把撣了撣老費說,起開,起開。學生來掃墓了。老費抬頭那些學生已經潮水般湧進烈士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