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說苑》儒道互補的“敬慎”思想解析(1 / 3)

高立梅(華南農業大學人文與法學學院哲學係)

《說苑》是一部由西漢著名政治家、思想家劉向編撰的政論著作,此書第十章為“敬慎篇”,集中闡述了“敬慎”乃生死存亡之本,聖人以“敬慎”為修身之本的“持敬”之道。本文即立足於《說苑》整體思想,對此篇文獻進行分析,力圖澄清《說苑》所主張的“敬慎”思想的獨特內涵與意義。

一、天地“損、益”之道

《說苑》充分吸收了《易傳》的宇宙本體論思想,提出人道要以天道為價值根源,人道修養要效法天地之道。《辨物篇》指出,“仁義禮樂,成人之行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意思是,仁義禮樂是為人之本,君子如能以仁義禮樂為本,又能窮神知化,體察天地變化之道,則可謂聖德之人了。由此看,《說苑》主張的修身應包括兩方麵的內容:其一,即是認識效法天地之道,其二就是修德以立身。《談叢篇》說:“修身者,智之府也。”從“智”的角度言“修身”,表明了《說苑》所主張的修身包含對知識的獲取。在《說苑》看來,修德與認識效法天地之道,這兩者是合二為一的過程。認識天地之道的過程也即是自我修養不斷提高的過程。

“天地之道,極則反,滿則損。五采曜眼,有時而渝,茂木豐草,有時而落。物有盛衰,安得自若。”(《談叢》)

《說苑》從萬物生長發育的盛衰過程中,觀察到了天地之道的基本變化規律,即盛極必衰,盈滿而損,物極必反。《說苑》以這種天地發展之道反觀人生時,認識到萬物發展的最高點,也即是它開始走向衰落的起點。這是必然的趨勢。認識到這一規律,《說苑》作者不由得發出感歎,人道“安得自若”?其意即是,我們怎麼可以若無其事地看著事物由盛走向衰、由盈走向缺而什麼都不作為呢?在這裏,《說苑》以非常強烈的反詰語表達人道“安得自若”?其主旨是再明白不過的了。我們必須要有所作為,我們要改變人道由盛走向衰,由滿走向損的這種命運。這裏,我們不禁要發問:人道該如何作為呢?請接著看下麵的材料:

孔子讀《易》至於《損》、《益》,則喟然而歎,子夏避席而問曰:“夫子何為歎?”孔子曰:“夫自損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歎也。”子夏曰:“然則學者不可以益乎?”孔子曰:“否,天之道成者,未嚐得久也。夫學者以虛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滿,則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昔堯履天子之位,猶允恭以持之,虛靜以待下,故百載以逾盛,迄今而益章。昆吾自臧而滿意,窮高而不衰,故當時而虧敗,迄今而逾惡,是非損益之征與?吾故曰謙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夫豐明而動故能大,苟大則虧矣,吾戒之,故曰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是以聖人不敢當盛。升輿而遇三人則下,二人則軾,調其盈虛,故能長久也。”子夏曰:“善,請終身誦之。”

《說苑》這則材料又見於《孔子家語?六本》,二者主旨基本相近。《易傳?係辭上》:“《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遊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範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係辭上》這段話旨在說明,《易》思想的形成是以天地發展之道為根據的。它是人們對天文地理人情仰觀俯察之後作出的理性總結。因此,《易》之道範圍了天地萬物之道而無所遺缺。人道隻要效法《易》之道,則可以“與天地相似”,可以“道濟天下”,可以“樂天知命”,“能愛”而“不憂”。

也許孔子正是立足於對《易》的這種認識,當讀了《損》、《益》之卦後,喟然而歎:人道“自損者益,自益者損!”在《說苑》中,當學生子夏問道:“然則學者不可以益乎?”孔子隻回答了一個“否”字,然後就說:“天之道成者,未嚐得久也。夫學者以虛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滿,則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孔子家語》中記載的孔子的回答則較為明晰,其曰:“非道益之謂也,道彌益而身彌損,夫學者損其自多,以虛受人,故能成其滿。博也!天道成而必變。凡持滿而能久者,未嚐有也。”結合兩段內容,我們基本上明白了師徒二人問答的內容。當孔子感歎“自損者益,自益者損”時,子夏想,是否可以對“道”作出補益,使其不要盛極則衰,物極必反。

孔子的回答很肯定,一個“否”字,而且進一步解釋說:道不可以增益和減損,天道盛極而衰的趨勢不可阻擋。如果人們非要對道作出增益減損的行為,那麼隻能是使自我深受其害而於事無補。孔子認為,正確的做法應該是,以天道發展規律為借鑒,從自我出發,改變調整自我,“以虛受之”,這樣才可以常滿而不衰,處盛而不極。

孔子將對天道的這一認識應用於人道,指出處天子之位則為人道之最高,天子如能“允恭以持之,虛靜以待下”,自持以“損”,則就會悠久而不衰,“百載以逾盛,迄今而益章”。相反,如果人君“自臧而滿意,窮高而不衰”,則會“當時而虧敗,迄今而逾惡”。“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這是天地不變之道。人道當以虛受之,“調其盈虛”,允恭處下,則可以常盛而不衰。

以道家黃老思想為核心的《淮南子》也記載了此事。其《人間篇》曰:

孔子讀《易》,至《損》、《益》,未嚐不憤然而歎,曰:“益損者,其王者之事與!事或欲與利之,適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禍福之門戶,不可不察也。”

《淮南子》發現,人的行為結果總是與行為目的背道而馳,欲其成者,反敗之;欲其利者,反害之。因此,不可不察成敗、利害、損益之所以然。《淮南子》認為,察損益所以然之理,是王者要關注的事。

可以看出,儒道兩家麵對天地盛衰之道所作出的反應是一致的。二者都認為,人道要察天地所以然之道,然後尊道而行。那麼,人道持滿常盛的方法究竟為何呢?

孔子觀於周廟,而有欹器焉。孔子問守廟者曰:“此為何器?”對曰:“蓋為右坐之器。”孔子曰:“吾聞右坐之器,滿則覆,虛則欹,中則正。有之乎?”對曰:“然。”孔子使子路取水而試之,滿則覆,中則正,虛則欹,孔子喟然歎曰:“嗚呼!惡有滿而不覆者哉!”子路曰:“敢問持滿有道乎?”孔子曰:“持滿之道,挹而損之。”子路曰:“損之有道乎?”孔子曰:“高而能下,滿而能虛,富而能儉,貴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辯而能訥,博而能淺,明而能暗;是謂損而不極,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易曰:‘不損而益之,故損;自損而終,故益。’”(《說苑?敬慎篇》)

孔子觀右座之器,發現了“滿則覆,虛則欹,中則正”的規律,繼而對人道持滿之道發出感歎,認為人道要想常滿而不溢,常盛而不衰,其道在於,“挹而損之”。什麼是“挹而損之”之道呢?為了讓子路能夠明白,孔子舉了人道中的很多例子。如,處高而能下,持滿而能虛,富有而能儉,權貴而能卑,心智而能愚,武勇而能怯,善辯而能訥,廣博而能淺,明察而能暗。在這裏,孔子強調,“挹而損之”之道是“損而不極”之道。隻有損而不極,才能真正得以持滿、常盛。孔子已經注意到持滿的“自損之道”,也不能走向極端,否則,就會向虛欹的方向發展。

《說苑》這則材料又見於《荀子?宥座》、《韓詩外傳?卷三》、《淮南子?道應篇》、《孔子家語?三恕》。其中《孔子家語》和《說苑》所記最為接近。二者都指出“滿則覆,虛則欹”,而隻有“中則正”。因此,強調“挹而損之”之道是“損而不極”之道。《淮南子》則隻從“盈則覆”這一麵強調“益而損之”之道,認為“聰明睿智,守之以愚;多聞博辯,守之以陋;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貴廣大,守之以儉;德施天下,守之以讓。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反此五者,未嚐不危也”。其文末以老子的評價作總結,曰:“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可以看出,《淮南子》所主張的這種“益而損之”之道,與《說苑》有一致性,他們都強調了在積極的有為中保持“自損”,以達益而不盈,滿而不溢。這與原始道家的《老子》有很大不同。老子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