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車站(1 / 2)

火車站附近原有一些居住了多年的老市民們,因為車站廣場屢屢擴建的緣故搬遷出去,此處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我指的是午夜時分,這裏寥落的情境讓人覺得可怖,似乎有置身蠻荒時空中的嫌疑。但是這樣的時分又極其少,所以這空洞隻是一個巨大的幻覺罷了。可假如我們是從半空裏向下俯視,除了多數時候熙熙攘攘的人頭,我們還看到了什麼?欄杆、電線、擁擠的車輛和破碎的心情?這都是真實的,因為我曾經多次看到了惆悵的遠行人在車站前方的空間裏抽泣。在太原、南昌、廣州、宜春,甚至匆匆而過的阜陽,這種情形都見證了火車站的特異功能。它輸送著一種古怪的情緒離開此地,但哪裏才是這些遠行客的終點站?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弄明白。有一天,我試圖對此做出解釋,但結果證明這隻是一個狂妄的想法罷了。因為作為一個明顯的例證,我自己就曾經在很短暫的時間裏決定過自己的去向。這是在最為炎熱的八月。雜亂的廣州車站。表姐夫讓我立刻確定去深圳,或者就待在此地(廣州)。毋庸置疑,對於此地的陌生感讓我產生了一種畏怯心理,於是我寧願做一個抽簽式的茫然選擇。作為異地的深圳是一個遙遠的年輕的城市,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它的距離感可以對我的心理形成一個緩衝。是在旅途中我才建立起對南方的適應性,這是六年前,南方酷熱的氣候把我帶向了一段嶄新的旅途。

火車站開敞的空間似乎是一個巨大的誘因。我們是在這種誘因裏抵達一個新城市的。無論在多少年後,這個城市變得有多舊,那最初的部分都足以支撐我們對這個地方的全部記憶。到了後來,我們逐步對這個新的目的地熟悉起來了,往事曆曆,才產生了許多新的疑問。譬如對於廣場的探索就時時縈繞在腦海裏。這裏聚集的人群是從哪裏來的?這裏根深蒂固的居住者都到哪裏去了?當然我們後來隻是在發問罷了,求解的欲望泯滅在一次次無果的探訪中。有一年的秋季,我站在太原火車站南部的一座校園裏,稍一仰頭就可以看到火車站那巨大的煙囪。再登到高處,還能夠看到列車的軌道,它們或平行或交叉地矗立在我的視野中,是被“觀察”到的。似乎有些錯亂。但平靜而固執。我曾經以為自己的驕傲也來源於一次次從此地始發的遠行。在那時我同這座城市的關係非常疏離,不,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關係可言。我從這裏出發的時候天降小雨,好幾次都是,仿佛是為了安慰我低沉的情緒似的。在候車大廳裏看不到前程。更加明確地說,我不知道我遠行的意義何在。如果說對於家鄉的厭倦也可以算作解釋的話,那在幾年後我甚至準備輾轉回鄉的想法就有些矛盾百出了。我在否定之否定中看到了我的出路。火車站記載了我的心理變遷。

但每個城市都是不同的。這是二〇〇七年,我已經在太原蝸居多年後的直接感受。也許是在此地居留過久,我覺得自己就要成為一個老居民了。我可以走到這個城市的任何一條小巷子裏都不迷路,這簡直難以設想。十年前,我連在老家縣城轉一陣子都會找不到出口,因此我一直覺得那個小城的格局酷似迷宮。當然,我在那裏居住了四年,直到像個老熟客似的可以自在地出沒於任何一家高檔消費場所。但是,我把這種心理移植到了省城後發現自己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那種自足的、封閉式的感覺消失了很久,我以為它們永不會再來了。因為我在這裏發現了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難以征服它。是的,那時我確實想到了“征服”這個詞。的確是這個巨大而妄想的詞語救了我,在接下來的幾年中,我才沒有被混沌而喧嘩的城市浪潮淹沒掉。但就在這種浪潮中,我同時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麵。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像一個內心的暴徒似的,我以一種克製的力量維護了自己在日常交際中的尊嚴。可是,這同整個城市有什麼關係呢?它依舊那麼龐大,盡管我們時時都以嘲諷它為能事,可作為被淹沒的對象的,隻會是我們。而這裏同南部城市有什麼不同?這已經成為一個城市發展史的辯證,被一再地提出來。

是火車站以它的發散式思維來告訴我們。

那些風塵仆仆的遠行人帶來南來北往的消息。這消息在不同的車站之間流傳,像被攜帶的旅行包似的。作為聆聽者,我們從他們的方言中獲得一種新奇的快感。如果是簡短的等候,這種快感甚至可以延續整個過程。一直等到上車,在列車轟隆轟隆開啟的刹那,我們都可以沉浸在這種難得的情緒裏。對於那些遠方的城市,我們所產生的念想非常明顯。但這種念想顯然是被束縛和壓製的,因為過多的情緒流露會帶來旁觀者的注目,我們的快樂有可能被這注目消解掉。那麼,就在我們悄悄地獨享這一切的同時,見多識廣的人們談論他們剛剛經過甚至逗留的這個城市。作為“老居民”,我們細心地琢磨著這些談論中的各種意味。讚賞的、鄙夷的,都與我們密切相關,又似乎完全沒有關係。火車站已經不是單獨的一地,它連接起我們所要抵達的一個個高傲之地。如果是目的清晰的旅行,我們的心情也會與將要抵達的城市達成高度一致,這種一致性已經把曾經的居留地排除在外了。似乎是,我們在將要抵達的某地所展開的哪怕是一小段生活才是最真實的,而我們行將離開的城市,晨鍾暮鼓,已成虛幻。這種心理使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流浪者的身份感歎,因為“老居民”的確定性,不屬於朝秦暮楚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