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這樣找到了自己的源頭。事情是如此奇妙:似乎此前我的身份總是充滿了懸疑和不確定感,就像我們的命運一般。然而即便此刻,我仍然不能確信自己所講述的一切是否就是最大的真實。因為顯而易見,對於我們未曾親曆的曆史,沒有什麼事實可以作為鐵定無疑的證詞。我從父親的手中接受了家譜,已經用了好幾天的時間來研究它。然而對於其中一些譜係的鑽研耗費了我的心神,當我想從中找到爺爺的蹤跡時,隻能看到一個後來粗粗地補記上去的名字。字跡草率,遠遠不及這家譜撰寫者那一手工整的小楷。我再度翻到了家譜序言部分,看到後麵的落款,是“大清道光二十六年歲次丙午菊月上旬”(一八四六年),還有一篇附譜序,落款是“光緒二十一年歲次乙未春八世孫克元敬誌於對鬆書軒”(一八九五年)。從這兩個時間判定,這本家譜保存的時間至少在百年以上。從爺爺未曾降生之日起,它便存在著了,直到他老人家撒手人寰,盡管曆經戰亂和遷徙,它仍然沒有遺失,從山東到山西,千餘裏路途,它經由多少人的手,一直保留了下來。可以設想,從世紀初到世紀末,再到新世紀,它承載著一段難以泯滅的血緣傳承,一天天地走到了今天。這段時間如此漫長,它超過了一個人的整整一生,但還沒有終止,它終將被續寫和更新。
時間有著自己的定律。我們像一個好奇的孩童觀察過它,然而終無所獲。在茫然之中,我們漸漸忘卻了自己的好奇心,任憑這定律消隱在流逝之中,可是時至今日,又是怎樣一種神秘的力量將一切喚醒?
我逗留在家中的這一日,母親念叨著我們的家族。她始終以這樣的語氣訴說,是“你們的”,而不是“我們的”。她固執地將自己排除了出去。至於她為什麼會如此,與這許多年來她所受的委屈大有關聯。母子連心,我始終站在母親的角度說話。這種感覺又是如此奇特:仿佛我隻是母親一個人的孩子,而脫離了整個家族。但這個家族到底在哪裏呢?這許多年裏,我從未有意識到此一個存在。我不熟悉那些遠年故事,除了很小的時候爺爺約略提及,長大之後,帶著踏入人世的獨立性,我幾乎將所有的記憶歸諸遺忘。現在我檢點關於童年的庫存,其實也已經想不起來在一個又一個黃昏,我坐在爺爺的身邊,聽他講了些什麼。反正他不至於講到最大的真實。關於爺爺和其母親逃難來到山西晉中的事實,是經由他人之口說出來的。或者說,我寧願不知曉這一點,但是仔細想過,又確實沒有什麼。隻有在我的幻想中,任何事物才誇張變形,成為理想國中的圖景。有一段時期,我的幻想如許微妙複雜,似乎自己是一個貴族後裔。是的,幻想的世界如此短暫,這麼多年過去,我才終於將自己從一切虛無中解救出來。
爺爺去世的時候我才十一歲。具體的情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我聽不到院子裏的哭聲。但穿越時光的屏障,似乎應該有一大家子人,包括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外孫甚至居住在鄰村的爺爺的姐妹們,他們的哭聲回蕩在村莊的上空,既像挽留,又像送行。奶奶則在屋子裏哭喪,嗓子已經哭啞了。送走爺爺之後,她還將一個人逗留在世界上七八年。她晚年的酸痛和孤單被我看到。從一開始,我就能夠意識到的分離之痛,在後來許多年裏,一次次地重現。姥爺、奶奶、姥姥,他們一個個地告別了這個世界。失去親人的痛苦在夜晚被放大了,積雪的夜裏,我溫習一陣子功課後睡著了,深夜寒涼,我在夢境中看到爺爺奶奶去世前的麵容。我無法將他們生前的一切與夢境聯係起來。他們漸漸遠去,正在徹底地銷匿於遠方。我無法從他們的離去中獲得驗證,我心中有許多疑惑難解。母親後來談論自己的身世,我重溫幼年語境,母親一次次談論生與死,總是被我粗魯地阻止。在我們母子相對無言的時分,剩下了無限的寂靜。屋子裏的鍾表滴答作響,我心中的悲傷慢慢溢滿。我很恐懼這樣的聯想,直至稍後幾年,仍未有改觀。有一段時期,我比爺爺當年所走過的路途更遠,甚至幾乎就要落戶他鄉,但是在埋葬爺爺的地方,有我的出生地。每逢念及此節,我就憂傷難禁。我終歸沒有走得太遠。直到前年,我方在家鄉縣城落戶。
與眾多的堂兄相比,我顯然成了另類。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已經老大不小了吧。我們見麵的次數屈指可數,甚至延長到了兩到三年一回的頻率。我的侄子們都慢慢地長大了,年齡最長的已經十四歲。我叫不上他們的名字,有的隻見過一兩回,甚至壓根兒沒有見過。自從十一歲那年,父親攜家帶口從老院子裏搬出來,我們便成了孤立於邊緣的獨門獨戶。母親以自己頑強的心性爭取到了這樣的機會,近二十年來,我們就像異族一般遊離於那枝繁葉茂的閆氏家族之外。每次回鄉,母親會以平淡的口吻對我講述那院子裏人家的變化,誰家添丁,誰家孩子做滿月,誰家被罰了超生費等等,諸如此類,我總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在母親嘮叨這些事的時候,我覺得一切離我都太遠了。但有時,我的內心會一下子變得空洞起來,好像我一不小心,錯失了按照正常的人生次序生活的可能性。及至今年我成婚,事情才有了改觀。不用母親主動,我總是會裝作不經意地提到我的堂兄們。誰家生了女兒。誰家的小孩叫什麼名字,經過一次次谘詢,現在我已經一目了然了。從爺爺到我們這一輩,再到我的五個侄子,已經是第四輩了。盡管相見日稀,關係疏淡,但我還是滿心喜悅。一切虛無終將獲得圓滿。我願以自己的書寫告慰九泉之下祖先們的英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