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下來,就在這樣的睡眠中,我們的心思似乎歸於平靜。所有的甘心與不甘,就在長長的日子裏隱沒。我們最後變成了什麼樣子,因為時間不會退縮,已經無法比較。年長我六歲的來自鄰縣的一位同事在兩年後結婚,娶了當地的一位姑娘。緊接著他全數借款購房。然後在一個無聲無息的夜晚,他悄悄地從這裏搬遷出去。剩下來的幾位,一個堅持單身至今,並且揚言終身不嫁。算起來,她已經三十四五歲,後來隨著公司遷走在外麵租房獨居。另一個比我還小一歲,在我離開的第二年成家。這是在二〇〇二年,我二十四歲,他二十三。雖然符合結婚年齡,但在我看來,明顯偏早了些。他的妻子比他還要小兩歲,但個子似乎比他略高。我們昔日都為同事,彼此還算熟識。當時我在南方,沒有參加他們的婚禮,讓在縣城的妹妹捎去了禮錢。數年之後我們再見麵時,他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像個小孩子,隻是他的妻子變得成熟了許多,甚至,看起來已經有一點老氣。這是當地一個什麼局長的女公子,但她大方、穩重,不見得有多嬌氣。後來才回想起來,幸好我當時已經辭職離開,否則麵對他們的婚事,我不傷感才怪。關於睡覺一事,我們已經考慮得過多,孤身入眠代表著個人世界的不完整,甚至可以說是落魄。我的同事們都慌裏慌張地結婚,估計考慮最多的應該就是這一點。我們的單位也鼓勵他們結婚,新建的單位宿舍區為他們保留了一個個小套,嶄新的高檔住宅,位於城市北麵,不僅交通便利,而且各項服務都還不錯。至於房價,可以比市場價下浮百分之三十左右。我記得購買頂樓一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隻要能拿出五萬五千元就可以到手。這在多年後的今天看來,實在是太便宜了。即便在當時,我們也不能不說單位的考慮極其人性化。不言而喻,新房子在當時引起了多數人的青睞。他們談婚論嫁,隨之購買新房,大有紮根當地的嫌疑。而起初我們都設想著把這個地方作為暫居地,一旦有合適的機會就跳槽離開。這個城市顯然太小了,它不足以讓我們安下心來,終老於此。可是,事物的變化讓我們觸目驚心,短短兩年間,年齡的增長、事業的停滯不前都成了理想萎縮的借口。就在同事們籌備人生的大事之時,我連根拔起,遠去他鄉。理論上講,是因為小地方的氛圍對自己的發展有了限製,另一個原因卻才是最真實的,就是我突然發現獨身年代如此浩瀚而漫長,在列車的轟鳴聲中沉睡的神經開始感到不安,我有些不堪其重。
屈指一算,在單位裏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至今已逾六年。然而記憶如此龐雜無序,簡直不能回首。六年中各位同事的命運變遷我難以盡述,而且自從我莽撞地離開,彼此的聯係越來越少。二〇〇四年春,我回去一次,碰到幾位舊同事。其中年長我六歲的那位已經為人父,生有一小女,該叫我叔叔吧。因為來去匆匆,僅僅逗留了兩三個小時我便倉促離去,因此無緣得見。在此期間他的事情漸漸多起來,炒股票、給外貿公司搞翻譯,忙得不亦樂乎。事隔數年,他當時的處境我才能領會。可是時間緊促,我們沒有來得及交流,而且,看得出來,他顯然沒有興致和我這個未婚青年談這些。僅此一點,讓我又感歎,又自悲。而在此前,我們同住公司的四五人,每逢夜晚降臨,隻要無外交行動,便齊聚一處,談古論今,說三道四,喝酒罵娘,粗言俚語,可謂無所不用其極。然而兩三年可以把一個人改造成辛勤的丈夫、稱職的父親,還可以徹頭徹尾地改變他的話語方向。我幾次試探著談起在外麵的工作種種,都因為他的不應對而無法進行下去。突然想起一九九八年,他二十六歲,剛剛從湖南回來,他血氣方剛,大義凜然,談論外麵的世界,完全一副胸有成竹的過來人模樣。現在的情形是,他的變化已經水到渠成,變成了世界偶然性中的一個必然。他看起來踏實、穩重,可以托付,我的樣子,還是有些幼稚,不被接受。明白了這一點,我覺得難堪。這一年,他三十二歲,我二十六。他昔年意氣飛揚的樣子,恰好與此刻的我形成一個轉換。我剛剛從外麵回來,怎麼看這個舊單位,怎麼覺得不順眼。然而我不能夠將自己的心思表達出來,因為外麵的世界尚且不屬於我。我隻是處於一個尷尬的夾縫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