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行車(1 / 2)

上山的時候,車子壞了。半路又陷進一條湍急的河流中。天色已經變得昏黑。所有的人都下了車,站在路旁。最幼小的一個孩子,開始知道了害怕,她大聲喊著“媽媽”。因為光線模糊,所以一直看不清車子是如何陷進去了,後來知道,是河道裏的泥沙淤積,小石頭墊在了車輪胎的下方,車子一發力,石子飛濺出去。輪胎越來越低,直到水位就要漫到車窗的位置。司機和領隊的人都急得下了水,河流淌過小腿,甚至膝蓋。時間變得緊張起來,但視野卻在變得空曠而無邊。有幾點火星明明滅滅,最沉默的人,躲在一邊抽開了煙。他後來一把扔掉了香煙的後半截子,然後呼喊一邊手足無措的男人們。下去推車。都下去。

已經上到半山的領頭車也退回來了。不知從哪裏找來了一截鋼絲繩,繩子並不算粗。將兩輛車連接起來,前麵的車發動,開始用力,有點小心翼翼。後麵的人推著車的尾部。車子似乎變得越來越重。越來越重。所有的人開始感覺到這點。前麵的車加大了油門,令人疑心,它會在突然間急馳而去,不再回頭。黑夜裏隻聽見“哧哧哧”的聲音,有點怪,有點生分。“媽媽”,那年幼的孩子又在叫了。由於無處可去,她幹脆坐到了前麵的車裏。孤獨中,她的叫聲有些刺耳。但她不哭,一直不哭。

在最後麵,我們的腳下冰涼。這是在高高的山坡上,沒有一絲傲慢可以拯救這些人。後來在許多個下午,我都會想起這些。我們在心裏罵娘,覺得導遊欺騙了所有的人。那個年輕的導遊女孩子在河邊站著,焦急從她的呼吸中傳遞過來,但還沒有恐懼。她隻是無聲,別的導遊也無聲。天越來越晚了,晚得讓我們想不起來此時是在何處,並且將要去往何方。水聲潺潺,像一個人預見了但不敢說出的輕微的災難。站在八月的水裏,不知為什麼,總是感到了冷。後麵的車子突然動了,一點一點,我們突然放鬆了手。不約而同地。然後又一起扶住車,像攙一個蹣跚的老人。它後來,就那麼急忙地衝出去,讓所有的人都驚慌了一下子。天色仿佛亮了一下。有人說,就要下雨了。得趕緊上山。

上山的路還有很長的一段。坐在車裏,我們都屏息靜氣。山勢曲曲彎彎,不時有一塊嶙峋的巨石就懸在頭頂,令人疑心它們仿佛馬上就要下來。有人指出了這些,“烏鴉嘴”,旁邊的人一起罵他。這半夜裏的行車,像把命運交到了懸崖上,恐懼慢慢地聚集,又慢慢地散開。“快到了嗎”,隔不了一會兒,就有人小聲嘀咕著。時間一長,有個別人開始昏昏欲睡,車子一顛,又飛快地醒來了。“要下車了嗎?”他的眼角有疲憊的皺紋。山路上,旁逸斜出的樹木橫著當空掃了一下車的頂部。“他奶奶的。”司機小聲罵了一句。他的身體,緊張地稍微前傾。一車的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路上還有小河。它們在車的前方,形成程度不一的阻隔。有時河水順山勢而下,我們經過時,可以聽到它就在不遠處發出降落的聲響。“小河流水嘩啦啦”,它們歡快而無行路的擔憂。

已經多年沒有在夜間走這樣的山路。隔著那麼悵然的時間回過頭去,沒有絲毫記憶在思維的彼岸招手。其實山路是走過的,夜間,在南部。隻是我已經那麼快地抵達了今天,那曾經的一幕再也不會對今天形成影響。還有許多年前,在黃河邊上,同樣經曆夜間行車的驚險。當歲月晃晃蕩蕩地向前的時候,存儲在心裏的往事片斷點點滴滴地退後。我轉過身,看身邊坐車的人。那孩子幾乎睡著了。她的母親,兩眼茫然而失神。有人抽出煙來,用打火機點著了,又順手遞了一根給我。他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哦,你不抽煙。又順手拿回去了。我的身體裏已經有了一絲困倦,準備合上眼睡一會兒的時候車子發出了“咚”的一聲——還好,路上是個小坑,緊接著又顫了一下,開過去了。

山勢漸緩,路麵漸寬。雙眼向窗外望,蒙矓恍惚中覺得山就那樣離人很近了。隻是人在車裏,與這山真正相隔了似乎千裏萬裏。外麵似乎月黑風高,車內的幾人莫名其妙地談論起殺人的話題。“這地方,殺個把人真是神鬼不知”——仿佛心中有一絲恐懼已經盡情釋放了,談話的人哈哈大笑起來。然而我還是覺得可怖,總感覺路邊就會有個山賊冒出來。那時我們已經接近目的地了,不遠處有賓館的燈光射過來。我們走下車去還不自知——隻有抬起頭看到所有的人陸續聚齊的時候才驚醒過來。“到了,到了”,他們伸了懶腰,大聲喧嘩著。一路的驚悸被甩在身後,轉眼全數變得新鮮有趣,幾乎像是別人經曆的事,在我們這裏成了虛幻的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