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時間的斑痕(2 / 3)

在我小的時候,母親便是這樣看著我的。我至今記憶猶新。讓我始料未及的是,這樣的日子何其短暫,在回憶中,仿佛我是在片刻裏長成一個可以獨立生存的人。這樣說起來一定有另外一種忘恩的嫌疑。然而我不知道,我要怎麼說才可以把心中所想準確地表達出來。到我二十六七歲尚未婚配的時候,母親說,現在你要是結了婚有孩子的話就好了,我有個孫子疼,日子就好過了。那時母親所憧憬的幸福在幾年後方才獲得了。她說:人都是往下親的。人家都說骨血,誰家能不疼自己的骨血呢?

但多少年來,母親自己卻一直是容易受傷害的。她脆弱,敏感,多疑,至今未有更改。但凡我們與她論說事情,語調稍重,她都會沉默下來,暗暗地思考,甚至生氣。在我沒有想通這些事的時候,我覺得與母親說話是累人的,要小心翼翼地,唯恐哪句話不順,惹得她不快。因為母親平日裏很少對我們發脾氣,所以即使在麵對兒女的時候,她多半也隻是被動的承受者。我們為她的這種狀態深深地擔憂。我們想,倘若母親發脾氣倒好了,那她就不會將情緒淤積。我們竟至於想:如果有一種法子能免除我們的擔憂,那一定是母親先自學會了傷害別人。但看來幾乎是不可能了。而她的易於受傷害,又常常使我們的神經繃緊。如果說母親的這種基因遺傳給了我,我也是承認的。但外出十餘年,我自認為比母親的承受力要強大得多。

但在我成長的曆程中,就在母親的羽翼庇護之下,我又領受過多少人世的苦難呢?困窘的日子被母親一個人消化了,她一個人節衣縮食,供養我上了學,有了不錯的工作,甚至在某一方麵有了傲人的成就;母親並沒有認同我已經取得了傲人的成就,她隻是覺得在同村人的眼裏,我已經成了一個念了許多年書的坐在辦公室裏就可以賺錢養家的人,盡管嘴上不說,但她的心裏,卻已經深深地為此自豪了。我每每強調自己有了多麼明媚的前景,也隻是使母親的自豪更加沉實一些。而對於我在外麵生活遇到的一切艱難,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以為母親並沒有表現得了然於胸。因為在我對她講述的時候,她沉默寡言,很少品評,隻是有一次,她說了一句話,使我改變了看法。母親說:媽也不是有錢不會花,隻是我知道,你目前的能力還有限。

母親說:我要你現在孝順我們,你也是沒有法子的。現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你自己能管了自己,媽已經謝天謝地了。母親的話並非全對,因為即便我的日子再緊縮,但勻出一點兒錢來給母親添置點衣裳或者讓她的日常用度裏再寬餘一些,還是可以做得到的。可是作為兒子的粗疏造成了母親的誤解。母親又說,媽不是非要過苦日子不會享清福的人,隻是還不到時候呢。在我因為經濟上的難題一直賃房而居的這些年裏,母親因為無力幫忙,從來不聞不問。她知道即使問過了也隻是徒增煩惱罷了。我希望與母親交流這些事,讓她為我在生活中的一丁點兒收獲而欣喜,為此屢屢主動提起我現在離購房的目標近了一步,又近了一步。母親在我訴說這些的時候自顧自地忙碌著,神情平淡,看不出絲毫波瀾。

因為家境向來不好,母親當家做主多年,自己卻落得越來越寒酸。作為一個自己沒有任何收益的農村婦女,她持守的觀念一向是勤儉治家。但她此生中理所當然地辦了好幾件大事:養育了三個兒女,使他們在方方麵麵都算不上落後於人;又憑借自己的信念,蓋起了新房。沉重的生活壓力使母親的頭發早早地變白了。她四十歲出頭的時候,看起來就已經像一個老人了。今年五十五歲的母親,看不出一點兒與年齡相符的痕跡。她睡眠不好,心事重重。她的容顏與三十年前判若兩人。那時她的容顏俏麗,現在,卻變得醜了。皮膚發黑、粗糙,終年的勞作和不快使她的神情總是寡淡,簡直可以稱得上是木木的。隻有同我們說話,而我們又沒有不客氣地打斷她的時候,母親才變得活泛了。

等到一樁樁喜訊來臨的時候,盡管此生中經曆了太多的風雨,母親仍然感激蒼天待她不薄。她為此虔誠地敬奉那冥冥中的神明。她相信自己的良善能獲得回報。她受過的委屈全部化為煙雲,她的人生從此甚至可以被重新定義。她像個預言家似的,對我說我是個有福氣的人,她要我珍惜這福分。我知道母親所講的福氣更多的指向是夫妻關係和睦,生活無大的憂愁,身體健康,人生順遂。與其說母親在預測我的將來,毋寧說是她在向她敬奉的上蒼祝福我的未來。這幾年中,我蹉跎歲月,荒廢了多少大好年華,母親都沒有指責我半句;我大手大腳,吃了上頓不管下頓,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母親諒解地說那是因為我心情不佳。當然,自二〇〇五年後半年以來,我再無任何理由自暴自棄了,母親的一顆心才掉進了肚裏。

然而母親至今沒有見到她的孫子呢。她與父親講述著孩子的一切,希望有一天能看著她的孫子在院子裏歡快地跑跳,那時她的歲月才稱得上是完滿呢。而父親是粗疏的,幾十年來,母親的情緒主導了一切,他的日子過得並不稱心。父親埋怨過母親的敏感和多疑,甚至粗暴地對待母親。但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打我記事起,總是聽到母親在指責父親的不是,但從未親見父親對母親動粗。母親說,在兩個兒子麵前,父親是收斂的。我自三歲起傾聽母親的不幸,一次次被母親的講述弄得淚水盈眶,我哭著對母親說,我覺得媽媽可憐。那時候父親多半不在,他出去上工或者到外地打工賺錢去了。這些積年的講述在我的心靈中播下了憂傷的種子,年複一年,直到我十四五歲的時候,一切都未有改觀。

現在想起來,母親或許有過悔意。她覺得自己不該對孩子講述過往的一切。在我淚水漣漣的時候,母親停頓下來,說媽媽不說了,再也不說了。但十幾年中,她卻從未做到這一點。我後來覺得母親軟弱而不幸,差不多是在這時候就植下了深根。這應該是母親的宿命。因為她無法對父親講清楚,而且,在母親看來,她受到的許多傷害的源頭都在父親那裏。他毫無主見,不知道為自己的妻子承擔風雨。因為父親和母親來自兩個成分不同的家庭,可恨的是,母親家庭成分不好,成為她在新家庭中受鄙視的唯一理由。這本來不應該發生的事不僅發生了,而且越演越烈,最終導致母親因承受不了重壓而走向精神崩潰的邊緣。在母親看來,父親沒有盡到一個做丈夫的責任,卻似乎成了一個幫凶。從那時候起,父親的形象幾乎在我的心目中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