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小事物(2 / 3)

然而我們根本沒有時間去憐憫別人,即使一再提防著,自己的生活也已經出了經濟問題。妻子對於生計的擔憂影響到我們的心態,在做事做人方麵開始縮手縮腳,似乎是,在家庭經濟方麵,我們永遠滯後於他人。或許仍然是經驗不夠,在我們的人生曆程中,窮人式的慷慨見諸於多種場合多個時候。樂於付賬成了先前我們檢驗自己是否夠格處朋友的一個標準。朋友漸漸多起來的時候,我們的經濟狀況絲毫沒有改觀,卻愈見衰退了。我們漸漸走到了這樣一段時期,需要較為強大的經濟實力來支撐自己的尊嚴。這一點在以前的歲月裏體驗得並不鮮明,但時日綿長,我們終將感覺到人生世故中的種種。還有一位同事,已經在連月的負債度日中辭別我們,另謀他職。一段日子過去,他蹤影全無,如同神龍見首不見尾。後來終於聯係上了,極其偶爾地,在我們的通話中,會談及往事與經濟。他言語放浪,對於持重逗留在此的同事頗多不屑。他鼓動所有人離職他去,絲毫不能為眼前小利益所縛。“如同沉船,你越遲鈍徐緩,越容易被水流吞沒。趁早下海逃生方是正道。”受此言所惑,我們開始暢談前景。因為尚且是這樣年輕的時候,還擁有對將來幻想的權利。我們談論的結果增加了心中的自信,在接下來的短暫的時空中,我們的自信心爆棚,說話時財大氣粗,仿佛自己的景況已經發生根本性的變革,在別人看來,倒像個暴發戶似的。這樣的情況能持續一日兩日,隨之麵臨了關於生活的新的思考,我們才重新安定下來,心境隨之平淡、真實了,危機感也再度纖毫畢現,它襯托出我們在時代中的負重,似乎是,我們單薄的身體簡直不堪生存之累。我的一位研究文學的師長說:有一些專門研究生存的人,可能會把日子過得好,但也不盡然。可是,一個機遇一般且絲毫不顧慮生計的人,無疑會把生活過得一團亂麻。不過,現在呢,是多麼真實的日子,它是我們的祖先曾經經曆過的,數以千載,代代沿襲,終於輪到我們來感知了——說實話吧,我日日看到的妻子的賬單,可能比上述文字更加真實一些。我常常想,有時間的話,倒是應該去研究一番家庭經濟學。

噪音

常常能夠聽到屋子外麵的聲音。我們住的是底層,離地麵很近,各種噪音總是先經過我們這裏,然後才向更高處傳遞。小孩子的叫聲、夫妻間的爭吵、老頭老太太對於物價的評議,或者還有婚慶之日的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在我們看來,都可能既是好的,又是壞的。因為我們離地麵如此之近,雖有玻璃窗子的阻隔,但隔音能力很差,所以各種聲音抵達的時候幾乎就是沒有分解過的。它們嘈雜、紛亂,帶著濃重的人間煙火氣息。所以,如果適逢心緒孤單,聆聽世界就似乎是一種救贖的良方,但假設正在進行一項需要集中精神的工作,或者正在睡眠的話,那聲音就動機不良,它們幹擾、破壞,又似乎無止無休。對於噪音的判別本不需要多麼複雜的聽覺係統,隻要具備常規的辨音功能就可以了。我們以此介入了豐富的日常生活,它們並不單調如一,卻也不是花樣百出。有時候我們能夠看到小區裏走動著一些外來的小生意人,他們吆喝著“收爛貨——”,“擦洗油煙機——”、“二廠送麵——”,諸如此類,聲音高昂,而且拖著長長的尾音。我們是通過這種聲音的傳遞來界定時間的,譬如收爛貨的通常隻在中午十二點左右出現,擦洗油煙機的卻是在下午三點,二廠送麵的則一般都得到了黃昏時候,才姍姍來遲。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起,又是誰先執行起了這個時間表,然後才慢慢地形成了定製,他們共享這個人口規模在三千人左右的龐大資源,以互相錯落的工作時間表達著他們對於小區居民的尊重。在我的設想中,一定先有這樣的考慮然後才會如此這般。如果聲音此起彼落,過於密集,或者時間不當的話,一定會遭致住戶們的反感。這樣的情景並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們住宿的這一幢樓層上,先前就常常在深夜響起拉胡琴的聲音。因為夜晚已經沉寂了,那縷縷樂音在黑暗的時空中分外響亮,而胡琴聲一定是破壞掉了酣睡者的夢境,所以,某一天深夜裏,就在悠揚的音樂聲中,隨著“哐啷”一聲響,樓上的牆壁被失去了準星的磚頭敲擊了一下,之後不久,聲音便停頓了,並且再也沒有在同樣的時段裏響起。一直到半年之後,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時分,我們從外麵回來,才再度聽到了胡琴聲。久違的音樂如泣如訴,似乎在表達一種過期的哀傷似的。在陽光下聽到別人的隱私,幾乎讓我們感到羞愧,可那些聲音堅定地穿透層層屏障,似乎要將一切訴諸眾人。這些硬塞給聽眾的東西是什麼?

簡直就是噪音了。我們對這樣的表達並不喜歡。多年以來,在我們的生活中,還常常會有另外一種噪音。譬如我們自己身上就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例:詆毀他人,使之陷入絕境,作為報複,同樣地,受到他人的詆毀,我們茫然四顧,卻找不到那詆毀之人。即便找到了又將如何?男歡女愛是人倫大欲,我們避之不開,功名利祿又數不勝數,但無人不愛,虛偽的推搪似乎不是智者所為。我們生存的整個世界,可以成為冒險家和攀附者的樂園。我們之所以陷入情感人欲的旋渦,實質就在於,我們處在噪音的中心,是製造者也是受害者。有一些時日,我們還迷戀於做一個卑劣的人,四處散布對手的謠言,四處搜集競爭者的情報,冠冕堂皇地表達自己的堅定立場,境界之高遠簡直堪比偉人。我們的聲音渺小,但總想高出對手幾個分貝,或者我們已經做到了極致,如果不適度收手的話,物極必反,很可能走到事情的反麵。說起來,謠言之廣泛深遠已經使我們深受其害了,因為即便是在安然睡著的夜間,張皇失措的夢境仍然來自白晝裏事物的延續。我們說話做事的策略改變,中庸、保守,講究分寸。慣性的推動使我們距離一個真實正直的人越來越遠了,所以,如果要寫《懺悔錄》,我們有足夠的罪過是無法回避的。後來,我們所感知到的這個世界喧嘩而躁動,萬事萬物的音量都加重,震耳欲聾,簡直非比尋常。然而,隻要有一個簡單的理由就可以改變初衷。在追逐名利的旅途中言不由衷,不擇手段,這都不再是什麼大事情了。如果說我們曾經有過一段淳樸的少年時光的話,那麼,在成長中我們已經丟棄了既往的一切。一個原因是多數人都在這樣做,隻是程度不同而已,另一個原因是你不這樣做就會變得另類,被獨立於人群。而我們在交際中所獲得的東西早已喪失了確定性,一切榮耀和貶損都讓我們厭倦。是的,有一些天,我們應當從一些無意義的事情中急流勇退,最好是到自己的住宅裏痛定思痛,但不要耽於舊事、瑣事、不該想的事。可有一些事我們又是不得不想的,大凡利益的誘惑生計的纏扯都有其必要性,屈從於某些秩序也都有其必要性,否則我們終將被自己倔強的個性毀掉一切。我們不能過流離失所的日子,不能總是被物質金錢所困,想想終生都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將是多大的災難。這樣想的時候,就是說,做一些稍稍出格的事似乎並無大礙。顯而易見,我們的思維是螺旋形的,在好與壞、正與反的較量中完成了一次次人生的變局。我們的思想轉換之劇烈、變動之迅捷簡直是可怖的。又似乎是,我們得先做過小人,然後才能做君子。隻要結局是好的,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這是一種實用主義的辯證法。實用主義者會製造噪音嗎?這卻是一個含糊其辭的小話題。我們已經領受過了各種各樣的說法,腦海裏泛濫的東西都快把我們的耳膜擠破了,它們是聲音的集束炸彈,一聲接一聲,轟隆隆,轟隆隆,不絕於耳,餘音嫋嫋。現在的情形是,我們告別了清貧,理所當然地睡在暖床上了,可卻輾轉難安,經常是一整夜一整夜,我們都睡得極不踏實。誰知道我們會變成這樣呢?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事情的大概就是如此,我們再也安靜不下來了——因為噪音籠罩生活,我們首尾難顧,變成了一隻隻呆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