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當我們挖空心思去尋找意義時,意義消失了,或許它本來就沒有存在過。常常會想起一些悵然的瞬間,伴隨著構成生命既往的每一個細節,我們行走了多麼遠啊。多少個深夜都是這樣度過的,我們像一隻倒嚼的老牛似的,把時間切成了記憶的碎片。它們再也組合不成一個整體了,隻有未知的部分才帶著一絲絲僥幸將被重新書寫。但我們掌握不了這種新速度,為此錯過了多少好時候啊。生命似乎是用無數的悔過書寫成的,當我有朝一日同父親談論這些時,馬上得到了他的大力認同。父親感歎著自己生命中的無數失敗和錯過,他的感歎比我更多。他曾經度過的那些年,是我尚且不知道的,並且無法想象。他曾經經受的苦難是形成他今天沉默的全部理由,但如果他嘮叨起來沒完,我也已經見怪不怪了。能夠洞悉父親心思的我的母親,更是見怪不怪了。
當我抵達了生命的一些時期,我發現自己對於生活的要求越來越多了。那些自我開導的法子完全不起作用。這是一種擔心的繼續。它漸漸演變成另外一種事物。我希望確定的事實也越來越多了。那些生活中懸疑的部分成為枷鎖,把我牢牢地捆綁起來。我們漸漸成為自己的奴隸,卻苦無解脫之法。假如我們發脾氣罵人,也並非因為某人做錯了,而很可能是我們需要發泄罷了。當然,作為環環相扣的命運的棋局,我們也常常遭受這樣的侮辱,成為某人一時怒氣的犧牲品。我們置身的命運如此紛繁複雜,充滿了纏雜不清的因素。在我們的身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似乎並無例外。我們漸漸習慣了這樣的土壤,對自己和他人充滿了不屑卻日日沉浸其中。“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是我們老早就學會的歌,隻是至今仍然無法實踐罷了。到後來我們連歌也不唱了,偶爾哼哼一句也盡是陳詞濫調。如果不是陰差陽錯,我們還能夠做到盡心竭力,但實際上我們時時有鬆懈,對自己的要求也越來越不嚴格了。有一些年裏,我們還放縱過自己,對於現實之外的虛幻生活心存許多幻想。我們逗留於汙垢之地,浪蕩子一般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等到我們悔過的時候,歲月無情地把我們送到了這樣一個尷尬的時候,我們張目四顧:昔年那青春勃發的臉已經變換了容顏。那滴漏般的鍾聲也開始進入了一個預示意義的怪圈。
六
我們就地畫了一個圓,把自己給封閉起來了。這些年來,我們過的這種生活叫什麼?親情、禮數、友情、愛情、工作、事業、追求,諸如此類,或許還構不成生活的全部。我時時都想抬起自己的頭,然而在許多時候,還是不能夠。在我們依托於某個單位、某個人的時候,生活用一種奇怪的變速把我們送上了通往明天的快車道。我們被動地看著道路外麵的風吹草動,看著野兔在草地裏奔跑而過,風像激流一般把空氣吹拂,而我們乘坐的列車把我們的身體和靈魂帶走。僅僅我們親眼所見的事物就使我們目不暇接了,何況還有許多隱蔽在遠方或暗處的真實。我們想象著未來的某一個場景,一直以來,我們想象著未來,像一個孩童一般擺脫不掉盲目的向往。一條條從自我出發的道路上都充滿了迷障,我們用了許多辦法都不行;那被我們甩在身後的村莊其實也沒有遠去,它們在新時代裏依然撲朔迷離,我們的夢境中有村莊的許多投影。
關於村莊:那是我們永世的心結。這個世界有多大,這個心結就有多大。我從來沒有幻想我能夠離開村莊而去。當我行經故地,總會看到那一畝畝莊稼地,現在已經變成工廠、草叢,甚至住房。在公路邊上,我看見莊稼地裏勞作的身影,那是幾十年前我的父母,十幾年前的我。我看見汗水流滿了脊背,毒辣的陽光把肌肉曬得通紅,父親光溜的背上起了皮,用手一撕,能扯起一大塊。我看見樹木的葉子被曬蔫了,萎縮著身子耷拉在枝幹上。如果不是在夏天,而是秋冬季,我看見霜雪覆蓋了大地,村莊變成了縮手縮腳的老頭兒。我看見家裏土炕上盤坐的爺爺、伯父。十幾年前,隨著爺爺的離世,整個家已經分崩離析。我看見伯父走在村道上的背影,他身體清瘦,體弱多病,終生未娶。我看見他渾濁的目光中將近七十年的人生風雨。他孤獨而不盡如人意的一生已經走完了一大半,我看見他注視人的時候帶著一種探詢般的茫然。我們從未有過親近的時光,然而看見他的時候,我的內心裏有一種清晰的痛感。現在,我的內心裏更加有一種清晰的痛感。即使我在省城,離村莊一百公裏,這種痛感仍然如影隨形地困撓著我。我看見親情在人生旅途中的分離、流散,我看見時間把所有的一切分開,卻又帶著數不盡的牽連。我看見記憶像一張無形的網把萬事萬物都裹挾其中,我們使勁撥弄,但從來沒有把這張網從我們的身上剔除出去。我看見自己少年時代的憂傷,那是整個家庭的影壁在我身上的折光。我甚至看見了時間的裂隙,它流淌過無情的逝水。我看見了我們自尊而卑微的內心。遊移不定卻又堅硬如鐵。這麼多年了,一切都按照固有的規律運行,它們循環更替,構造著時間的縱深積累。
七
思念:這是人生的又一重大主題。這些年來,我們行進的路途之遠,簡直超越了想象。伴隨著旅途中的寂寞、不斷的遷徙而形成的人生迷失,我們也漸漸地擴張著自己的視野半徑。這是利弊相輔的行動,早在我們出走之初,審慎的人就曾經勸告我們。在異鄉的街頭,觀察著身前身後的陌生人,他們目不旁顧,思索著前途、生計,像被命運驅趕的羊群。我們漸漸具備獸類的特性,弱肉強食,殘酷無情。這是隱匿的生活規則賜予我們的,沒有選擇的餘地。置身於南來北往的人群中,思念的潮水如同南方的雨季時時蒞臨。我們看不清明天將存身何處,那路邊摩天接踵的大廈不是我們的故土,那南方口音的小販也不是我們的鄉人。這是南方的紅土,與我們幼時習見的風塵不同;這裏時時處處都是新鮮的,帶著令人振奮讓人心傷的異地特征。所有的一切都讓我們迷惑不解,多數時候,我們想不起自己因何來此,或許隻有回到出租屋裏的一刻才是真實的,那雪白的牆麵和單獨的空間使我們安定,那擺放在窗頭下的書桌使我們心有所屬。
我們在南部度過的時光是人生中的一段意外,像一篇文章中旁逸斜出的部分,根本無法歸入正常的序列中去。我們自此而生發的思念是生命的重音,它們以沉實的品性層層傳遞,直至如今。從此後,以月為期的思念周期被打亂了,很長一段時期,我們都會被身在天涯的處境驚醒。然而這種漂泊無依的感覺又曾經使人迷醉。在二十歲出頭的時候,我們堅信這種感覺是我們得以成長的動力,現在我們三十歲了,需要動用許多記憶才可以把往事銜接起來。在年輪疊加的途中,我們看見思念演變成一本厚厚的書籍,它帶著奢靡、愛恨和不甘,穿越了我們生活的整個過程。隨著越來越加深的年齡的壓力,現在,我們無比懷念那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隨著時光的繼續深入,生活還將變成一個被重複演繹的旅程,不斷地前行和不斷地回首將構成生命的雙重主題。我們頭腦中繃緊的那根弦將越來越緊,每一年與上一年都不盡相同,那多餘出來的部分,將奠造成我們新的生命基礎。但在多數的時候,我們把新歲月拋擲在身後,隻固執地回想那已經遠去的舊時年華。事隔多年,多數細節已經遺忘,即使懷念,我們也已說不出什麼。隻是往事永不會再來了,那些曾經與我們親近過的時光,都變成了今天我們回憶中的故事。我們用文字這種古老的方式來紀年,所有的字眼都圍繞著一個核心,但我們的思念並不新鮮,它是歲月的風沙形成的厚度,多少年來都是如此。我們曾經有過的憂傷也並不是真正的憂傷,它終於在歲月中消散,變成了風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