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走遠了的隻是我。因為我的心是羽毛做的,常常想飛。
風從窗外吹來
公司沒有搬遷的時候,我常常足不出戶。沒有人真正了解我的生活。連我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每天都做些什麼。比較簡單明了的說法是,我把大部分時光都消耗在書籍中了。可天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在讀書。那一本本連一次也沒翻過的書安安靜靜地躺臥在我的書櫃裏,對它們的好與壞,我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書不在乎我的冷落。倒是我自己偶爾會有些過意不去。當我翻檢那些書頁的時候,我的同事偶爾會敲門進來,她一聲驚呼,“嗬”——嚇了一跳。她是在吃驚了。我衝她笑笑,顧不上詢問緣由。因為我正讀到了好的詩句,那些漢字,讓我的視線變得模糊。
有時候,我把窗戶打開。風從窗子外吹進來,這樣,我的生活便同外界接軌了。這一扇小小的窗戶,有時竟使我浮想聯翩。是啊,誰會在意它呢?曾經,我隻是在窗子後麵生活著。寫幾個簡單的漢字,讀幾行字,為此我的身體變得虛弱,像一位古代的書生。現代社會顯然不需要這樣的人了。我的許多朋友都批評過我:“你怎麼不出來呢?難道你迷戀你的家?”
理由並非如此。事實上,我隻知道自己的孤寂。至於它的來曆,我不甚明了。我的窗子底下積納了那麼多的時光,灰塵,暗的影和絢麗的色彩。我的屋子裏沒有愛情。在某些時候,我打開窗的時候還渴望看見一兩個漂亮女孩子。她們青春亮麗的背影讓人想入非非,那時,我會覺得生活如此美好。
是公司的動遷徹底解救了我。現在,我終日奔波在路途上了。我的窗戶終日敞開著。現在,我的宿舍裏終日有風。風從窗外吹來。它刮起我的手稿,薄薄的十幾篇散文。那上麵有一九九八年以來歲月的特征,已經變成曆史的昨天的思考,夢,囈語,以及——四季裏的微弱的風。
路途
任何事情的開局都是那麼讓人難以忘懷。就連一段路途的起點都讓人著迷。一個人站在出發的地方,他的眼光中盛滿了對未來歲月的渴望。當他真正踏上旅途時,許多東西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炊煙。
路途中的景觀像歲月一樣輪換著。許多事情的發生都讓人覺得莫名其妙,因為路途的漫長與人生的廣闊,心中的激情從有到無漸漸消隱。就連愛情也不再讓人吃驚和幻想了,路途中的風塵已經代替了舊日生活的溫馨與傷感,那些漸趨淡漠的回憶,已經再不能激起心底的潮湧和浪花。
但生活中似乎處處充滿了風情和溫暖。與路途中的艱難相比照,一個白日夢患者往往更容易發現歲月的出處。那個開端是美的,因為沒有許多後來的迷惑和忙亂。
一段路途其實就是一個季節,它自有自己的風霜雨雪。愛恨情仇。當你的腳步走過,你會看見路途中的樹木經由春天變綠,到秋季的時候又一片枯黃。那才是生命的所在。一段路的深刻之處其實與你的憂傷相同,但它懂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到什麼時候結束。
一段路途結束的地方就是另一段路途開始的地方——“路途那麼遠/就像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
你的腳步不停,但一段路途結束了……
“便如一道閃電過後/路旁剩下的/隻是雨水和炊煙。”
城市裏的童話
在城市裏,每天總會碰到相識的或者不相識的人。他們是成年人,是老人或者孩子。他們的臉孔是相似的,但神情不一。有時候,我觀察他們,以一個局外人的心態。
生命仿佛一個隨處擺放的圓桌。桌子周圍聚攏著期待就餐的客人。我隨時把自己想象成其中的一員,又隨時把自己置身事外。這使我經常可以清楚地看到事情的開局:許多人那麼焦躁,他們看似陌生的臉上流露實質類同的表情。事實上我的猜測常常是錯的,與實際的情形有很大的出入。在這個城市,到處是那些不能讓外人輕易知曉的秘密。我看到的隻是皮毛。真實的成分掩藏在各種表象之下。它們才是物質的內核。這個城市的故事,全賴它們支撐。
而我始終是一個遊走的客人。我徘徊在各個圓桌的周圍,做一個傳菜的服務生。但我是不合格的。因為我常常會忘記人們的需求,而顧自編造著讓人不屑的文字。各種虛幻的情節讓城市像一部童話裏的流雲。那麼多的虛構使城市逃脫了片刻的安詳和寧靜,而愈顯滄桑和勞頓。
在所有的季節裏,城市都以其黯然的姿態演繹著各種傳奇。故事的主人公步履矯健或者蹣跚,他們走過大街,穿過小巷,他們在尋覓著愛情,捕捉讓他們高興的各類舊情節。而往事就像最富有韻味的時光,由於它們的存在而使過去變得色澤鮮明。
早晨,公路上走來一群上學的孩子。他們陽光般燦爛的小臉讓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晃眼之間,我在這個城市已經居住了六年。六年裏,我始終以一個外鄉人的姿態關注著這個城市。我知道自己不是主角。當我過客般的腳步叩響這個城市的大路小路,我就會想起一個出走的孩子在失去記憶的春天突兀地迷失。我記不起我從何時何地走來,並且,終將走向何方。
但城市是固定的。或者說,它總有自己的場景。那些構成它生命的圖像,是所有童話誕生的源泉。在懷念瀕臨的岸邊,一個童話就像一盞明燈,它們是城市化的,紛繁,但是率真。
人群
如果不是刻意去尋,在滿大街走著的人群中,你不會發現一個你的同類。那麼多麵龐相似的人卻沒有你的友人。有時候,孤獨並不是一種感受,而是一道倏忽閃過的景觀。
那些熱衷於生活的、喜歡功名利祿的人仿佛夢幻,他們與城市的高樓一樣虛無而遙遠。是的,因為你是“局外人”,所以在大多的時候人群把你拒之門外。你走著自己喜歡的道路,周圍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你的姿態。你的旁邊是一個打扮入時的女郎,她翹首期待的樣子讓人想起高貴的天鵝,但她又表現得過於“像”了,因而不免有些失真。
人群是因為城市而集中起來的。在陽光照射的正午,那麼多的人汗流浹背,他們背負陽光一樣的重負,找不到一個歇腳之處。
歲月的無情仿佛真理。在大街一樣漫長的四季,幾乎所有的人都曆經磨難。不同的人因為心靈的質地不同而擁有不同的感受。許多個心靈圖像彙聚成一抹雜遝的足痕,那是人群,一種讓城市戰栗的記憶隨時在天空之下橫陳,而過去的事件因為過去愈顯久遠。
在街道兩旁,經常會冒出一兩種久違的香味。那是命運的呼吸。無數時光被淹沒在人群中,或者走上相反的路子。時間的消逝也可以變得毫無征兆——那麼多的人站在路上,卻忽略了太多的細節。譬如有一個黃昏酒旗獵獵,讓天空心疼的鮮血降在這個城市的主幹道上,一群神色疲憊的人走過,他們知道了一個事件但麵目愈加漠然。
人群在不同的地界可以分開許多種。往日的傷感隻是生存的習性。在一個白日的東南西北,不同的人會為不同的瑣事困擾,他們並不甘願做生活的奴隸。也不盡然。許多次事例在反複詮釋活著的理由。但一個人群會把思想包圍,作為人群中的某一個,你可能會絕望,不過某一天的幸福卻也是真的。你隱身在人群中,沒有任何人會指出你的偽裝。
下雨的時候我在途中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能夠讓我停頓下來。即使是在落雨的時候,我仍在途中。我記住了大雨瓢潑而下時那種洶湧的氣勢。幾個孩子尤其喜歡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大雨。孩子們的記憶中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天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就在那一次雨中,他們歡呼著跑過街麵。他們的得意忘形讓路人側目,甚至他們雙腳濺起的泥水淋濕了幾個大人的褲管。當他們意識到自己做了錯事時有一刹那的不知所措。大人們或許原諒了他們的忘形,總之,沒有什麼責難,他們又跑開了。我還看見雨幕中一對情侶走在同一柄傘下,大雨淋濕了他們的衣襟,那個男孩的左手和那個漂亮女孩子的右手。但他們的另兩隻手牢牢地挽在一起,在大雨瓢潑的時候他們沒有分開。這使我覺得一場再大的雨也算不了什麼。我隻是不知道大雨會在什麼時候停止,但我並不希望在大雨的終途會有什麼意外。大街上馳來一輛輛車,它們矮矮的身軀在路麵上輕快地一晃便消失在遠處。
時間仿佛過去了很久。我的神思變得恍惚。幾年前,我在陝西。那是在一條水庫邊上,同行的是我的同學們。那一次天也下雨了。大雨落進水中便如返回了故裏,但在落入的瞬間它們卻有一點兒的不情願。我說不清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想。總之我想那一大片汪洋恣肆的水對一滴雨仿佛一場災難。那滴雨,另外的那一滴,又一滴雨,它們在破空而下時發出一片沙沙沙的聲音,仿佛刺穿了空氣中的所有物質。它們尖利的部位首先鑽入水裏,然後整個身體歸於無形。在整個雨幕遮天蔽日的時刻,我們撐了傘,看水麵上那一片霧似的景觀。看水對岸的青山、綠樹,住紅房子、藍房子的山區人家,事實上,我們的視線被一片蒙矓隔開,隻我們的心飄得很遠。
——雨終於變小了。我看看街麵上漸漸多起來的行人。他們都向我傳遞一個過時的信息:雨要停下來了。我看見更多的男孩子女孩子擁上街頭。他們在雨後舒展著心情,他們的身體多麼年輕而健壯。大雨過後清潔的天空裏散發出仿佛來自異域的光芒。我站起身來,我向空中伸出手去。我抓住了一大把潮濕。
一大把。是那種帶著清涼的薄荷味的濕。
夏天到底有多慢
我們單位的西邊是一片村莊,村子裏的人散居在一大片農田的周圍。那塊田裏種著蔬菜和大豆,陽光下一片晶瑩的綠。田地裏有一對對勞作的夫妻,他們彎著腰,沐浴在夏天的陽光裏。正是午後,太陽散發出它最大的熱量,那些勞作者的身上已經被汗水濡濕——這顯然是我的想象,但包含了諸多經驗。由於置身事外,我不可能真正體會到他們的處境。但我的心中被陽光籠罩了——是夏季午後的陽光,它緩慢地遊移仿佛在積累我今生的耐心。勞作的人們直起身來,他們抬頭看看天空,那陽光是晃眼的。
這是真正的夏天。距昨天黃昏時一場大雨仿佛已有了隔世的距離。我站在一條馬路旁的樹下,禁不住猜疑這個季節的來路。我不知道它的源頭在哪裏,也想不出它將在什麼時候以怎樣的狀態結束。“夏天是一種真正的慢,比詩歌還慢。”一個詩歌愛好者站在馬路上,他的額頭因為一場感冒而變得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