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村動物們的愛戀都是世俗的。比如說狗吧,公狗母狗平時並不見關聯,突然想來事了,就用最直接的方式插入,一會兒就套牢了,打也打不散。
而瑤村植物們的愛戀都是精神的。一株花,一株草,經過一場自戀的東風,讓人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就珠胎暗結了。就算是雌雄異體,縱然情意纏綿,也兀自站在那裏怯怯地不動,非得要靠蜂蝶來牽引,才羞羞地結合了。
在瑤村,雌雄異體的植物不多,記憶裏隻有袁氏的雜交水稻是屬這類。雄是叫父品,雌的叫母品。父品和母品的愛戀可算得上瑤村植物界一場空前絕後的精神浩事。那種奇異的花香,至今還能穿透時空的隧道,傳播到我的夢中來,以致我好些回夢醒,還覺鼻息間有淡淡的餘香。而當時那種盛大的場景,我每回憶一次,都要莫名其妙激動好久。我想,袁氏之所以幾十年如一日搞雜交水稻,太約是迷上了水稻這種聲勢浩蕩的精神戀愛了吧?對他而言,與這樣的愛戀相依相伴,也許是濁世紅塵中最高的享受呢。要不然,誰會為名為利,在那些蚜蚊叢生的田壟上站那麼多年?
早春,先把挺拔頎長的父品栽下水田。讓它們手挽著手,圍成一個個方圈,好比部落社會裏一個個家園。一周有餘,纖瘦的母品才姍姍來遲,一枝一枝站在白水中間。文靜,弱小。像童養媳那般無辜。讓人生憐,卻難起愛意。按人間法則,父品和母品其實是不般配的。但不急,圈在父品懷抱中的母品,見風就長,見雨就躥,才一個多月,就長出了女性的嫵媚來。特別是抽穗時,那枝包裹穗心的長葉,美得就像孔雀尾部那最長的一羽,風輕輕而來,葉徐徐招展,整丘田都沉浸在一種說不出的韻味之中。
置種。把父品和母品搭配在一丘水田,就是為了置種。即為來年置備種子。置種比栽平常的水稻劃算,所以曾有幾年,瑤村所有的水田全置種了,口糧反倒要到村外去買。置種劃算是劃算,但辛苦,比操辦一場婚禮不少傷神。操辦一場婚禮隻要幾天,置種卻要好幾月。且麻煩得很。育秧、移栽、施肥、除草都要特別小心,等到花期到了,又有另一場忙碌需要村人全身心投入。
好笑的是,忙一場婚禮,往往是忙著把新娘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置種不同,等到花期到了,卻要把母品超過花穗的葉子摘掉,就連那片最嫵媚的長葉也不例外,說是為了擴大授粉空間。摘掉了葉子的母品,就像隻拔毛的禿雞,這個比喻可能過了,但少了那些葉子,就像如今的影星許晴,把一頭瀑發剪短了,那份嫵媚,怎麼看,都減了三分五分。現在想來,作為科學家的袁氏,內心其實是世俗的和物質的。換成唯美的我,就算忍著減產之痛,也不會說出這個秘密。而隻要袁氏不說,傻傻的村人又怎麼知道要趕在花期來前,把母品嫵媚的葉子從中摘掉?
端午節後,花事如期而至,村人在濃鬱的花香中一個個快樂莫名,興奮莫名。村莊在濃鬱的花香之中也如夢幻般不真實起來。有風的日子,橙黃的花粉到處飛揚,迷茫了村人的眼睛;無風的日子,奇異的花香濃稠至極,充塞了村人的鼻息。村人迷眼惺忪,意緒飄浮,雖頭頂一輪烈烈太陽,日子卻過得如月夜般虛幻。有時在金屬般的白日之下,竟有慘慘虛影在眼前晃蕩,那情形就像一個癮君子似的。現在我猜,那時的村人也許集體患上了花粉癮症?
父品的花橙豔豔粉嘟嘟的,沉沉垂在那些頎長的禾葉之下。母品的花小小弱弱的,隻有一蕊,從兩片青嫩的穀皮中吐出來,如鄰家小妹調皮的舌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