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裴在彬駕臨昭媛宮用膳,他是橫刀立馬立下赫赫戰功的晉國第一大將軍,又是到自己的親妹妹宮中,自然不必在意宮禁之說。
他一身金銀披裘鎧甲,氣色端華,神態自若,臉色依舊是那一份冷酷,宮人自禦膳房端來一盤盤美味的珍饈佳肴,他端坐在那裏,孤獨的神色更加清寒冷冽,仿佛已是沉浸千年的魂魄。
他用膳時格外安靜,如同一個女子般,小飲幾杯酒,細嚼慢咽,不說話,亦沒有絲毫聲音,如何看都不像是前朝議論那般是一個狂妄、目中無人的將軍。
裴妖娥沒有動筷,而是不錯眼珠的望著他。
“兄長,我想要你一個答案。”
“我接到你派來宮人的請函,馬不停蹄的自城外府中趕了來,你還不滿意?”
裴在彬沒有看她,聲音仍是淡靜如水。
裴妖娥垂首不語,他又沉默片刻,開口。
“你說吧。”
聽他如此說,裴妖娥立刻抬起頭,正好碰上他那道投射過來的奇異驚詫的目光,不免身子一寒,又將頭低了下去。
裴在彬就是這樣的一個男子。既是親妹妹,亦在他麵前不敢有些許放肆。
“怎麼又不說了?”
裴在彬臉色一沉,他最恨故弄玄虛之人,裴妖娥聽得他喉中一聲冷冷的抽氣聲,更是驚恐,隻是尹昭媛的話讓她心中實在驚詫,她若是不問出口,隻怕再得不了安寧。
“我們裴家,可有過仇人?”
裴在彬輕輕把玩著手中的玉杯,莞爾一笑。竟比女子還魅惑。
“誰跟你說了什麼麼?”
裴妖娥心內一緊,立時搖頭。
“沒有,我隻是好奇,為何你自十四歲起,便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般,再不是從前的兄長了。”
裴在彬目光凝視,自裴妖娥臉上流連而過。
“這話,你問過。”
裴妖娥不知該如何接他這話,隻得沉默下來。
一場晚膳便如此結束,裴在彬屏退了在場的所有宮人奴才,當寢宮大門緊閉之時他推開了大殿內的窗子,白色的桂花隨秋風的拂動吹了進來,落在他如墨般的發髻之上,白若塵霜。
裴妖娥站在他身後,大多的瑟瑟秋風皆被他一身擋去,唯有少許寒意吹在臉上,沁入心骨。
“尹家是裴家昔年的敵人,照理說尹昭媛早該死,可她是唯一讓我下不了手的女人,因那些早已如鏡花水月之事,在我的心上,卻還不能抹去。”
他的聲音同風聲一起在寒夜下起舞,虛幻無蹤。
“兄長為何向我提起尹昭媛?”
“她並非如外表那般良善之人,雖然她對白妃,的確真心,可是對傷害過她的人,她也實在心狠。”
見他並沒有理會自己,裴妖娥頓了頓,隻得順著他說。
“所以兄長因為她敢愛敢恨的性子,才一直狠不下心殺她麼?”
“並非是我狠不下心,曾經是,如今卻不是了。在她決定進宮,哪怕隻是做罪婢,她也一定要進宮之時,我便再無憐憫之情。”
“後宮中的女子,哪一個不是心狠的?”
裴妖娥往前兩步,同他並肩。
“兄長可還記得小妹昔年?”
裴妖娥說著,目光空遠幽渺,昔年,幼時,她又何嚐不是乖巧天真之女,隻是一入宮門深似海,這話說的真好。
“兄長。”
她將目光移向裴在彬,“裴家,可否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裴在彬的身子在聽完這句話時竟不免微微晃動起來,這不易察覺的變化讓裴妖娥心內一緊,她迫不及待的追蹤著他的目光,聲音也不禁顫抖。
“有過,是麼?是對尹昭媛麼?”
裴在彬在沒有說話,他的目光中皆是滄桑落寞,許久,裴妖娥隻聽他幽幽的聲音穿破了寂靜的宮殿,直直的逼近心腑。
“然然,你可知,我為何多年來仍是孑然一身,甚至不惜以抗旨之罪拒絕了晉帝的賜婚?”
裴妖娥愣住,許久,她的目光驚現漣漪,一圈一圈激蕩開來,在如水的秋夜之中,觸動了半弦月。
“因為……兄長你愛的女子,是尹昭媛?”
裴在彬的喉中擠出嗚嗚的一聲,他閉上眼,神武大道在夜色之中仍舊散發出不可褻瀆的威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