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去張家界,景色依然美好。隻是人多了些,山水便少了些靜。
從人太多的城市來,是為了趨靜。隻可惜,吃飯,趕路,爬山,散步,都在人群中。跟著導遊的小黃旗,跟了三天。從紫霞觀,跟到袁家界,跟到黃龍洞,再跟到金鞭溪,跟到天子山,甚至跟到賣刀,賣土產的地方。好似一隊急行軍的人馬。
我是第三次來,算是故地重遊了。每次時間間隔,都是好些年。第一次的山水,是原汁原味的。沒有傳說,也沒有人文痕跡。看山水的心也是單純的。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裏人家,就是炊煙,霧靄,木屋裏的人家。現在,這裏的山水,都有了濃得化不開的人文印記。神話裏的孫悟空們,都在山崖上長了出來,像紫薇和朱槿花之類。不,確切地說,像楠竹,南方遍山遍山長著的。我到過好多勝山名水,記憶中沒有哪處風景,不被人為的傳說故事修飾一番。這樣一來,樂山樂水的心緒,不知不覺跟著在傳說裏逗留。想象之翼,被捆綁住,動不了幾下。甚至,落下一地羽毛。這是風景點的雷同病。
再次來故地,沒了前兩次的從容。隻在緊趕慢趕地跟那麵小黃旗。總擔心把自己丟失在茫茫的山林與人海間。好山好水就在匆忙中囫圇吞棗地瞅過了,不及細細地酣然咀嚼。倒是看了滿眼睛的綠女紅男。沒想到,感悟最深處,不在磅礴山勢和蒼茫野色,而在路遇的一個老人身上。到天子山附近的賀龍公園時,正午的陽光照得遊人們紛紛避入綠陰叢中。我在衣著光鮮的人群裏,看到一個蹣跚的老人,著藍色土布上衣,是我在舊電影裏見過的那種婆婆裝束。袖口有倆補丁。腳上是平口膠沿布鞋,裂了幾缺豁口。她躬身在對麵垃圾桶裏翻了幾下,一無所獲。回頭時,我看見了一臉煙熏色的蒼老。
看見我正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她拖著蛇皮袋,緩緩地移過來,挨我不遠,坐下。我知道,她在等我手中的瓶子。不忍讓她久等,我馬上把大半瓶水澆向樹根,將空瓶蓋好,遞給她。那臉上泛出樸素的笑,皺紋綻開,似菊。我聽到一句當地方言:“謝謝你哦。”
老人衣衫舊了,卻幹淨,甚至稀稀的白發也不見零亂。隻見消瘦,背也彎得厲害。忍不住關心她的生活。沒想到,與她溝通,如遇舊鄰。她告訴我,今年七十七了,住在山那邊。每天早上走兩個小時山路,到景區來,撿瓶子。一個賣一毛錢,每天可以撿兩三塊錢的。
細聊下去,我大約聽明白了:她丈夫去世已十九年。她一人把三個孩子帶大。如今,大的已嫁到更遠的山裏。小兒子二十多了,還沒成家,靠在景區抬滑杆養家活口。她在自己家門前的石頭地裏,刨出了幾隴土,種了些蔬菜。來撿瓶子,是想弄點油鹽錢。她說,每年政府也補貼些大米。
問她一天三餐怎麼吃,她說早上晚上在家吃點,中飯是不吃的。“在外吃碗麵,我一天的瓶子就白撿了……”知道她一年到頭都會來,即使繁霜凝重,烈日灸烤。她說,等小兒子成家了,就放心,也許就會歇歇了。
麵對這樣一位老母親,我的心顫得厲害。無法設想,以她的老弱,怎樣在險山峻嶺中,走完那來回四小時的山路?可敬的是,生活再難,她也沒有向遊客伸手乞討。而是用自己瘦骨嶙峋的雙手,去勞作,去掙那份生計。
她的幹淨,她的識禮,她的勤勞,使我對老區人至今生活仍然存在的艱難,和吃苦耐勞的生存意誌,有了一縷憂思和萬般敬重。我掏出十元錢,硬塞進她粗礪的手中,說,你年紀這麼大,不要太辛苦,歇幾天吧。她一時不知所措:“哎呀,這怎麼可以哦,要撿幾天才掙得到呢……”我一再堅持,她才小心翼翼地把外衣翻起來,將錢塞人貼胸口的衣袋。那衣袋,是用幾種不同顏色的布拚接成的。
她的目光渾濁,滿含感激,重複了幾遍:“謝謝你啊,今天我遇到大好人了。你心這麼好,老天會保佑你一家人長命百歲哦……”可我心裏卻有了幾分沉重。幾天遊於山水,雖然老人的困頓,在遊客們如潮的歡愉中,似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的晨霧。卻將一個值得正視的深重題旨,點了出來,其餘意更在山水風光之外。
老人家指著陽光下,賀龍元帥的巨大銅像,熱心地告訴我:“知道不,他是我們附近洪家關的人,了不起呢……”那神態,像在誇自家的兒子,臉上有不加掩飾的自豪。我心生感慨;當年賀龍憑著兩把菜刀,就在崇山峻嶺中,拉起一支農民革命武裝,又率領紅二,紅六軍團,在此建立湘鄂邊根據地……全因為他們的身後,站著無數這樣勤勞,堅韌的老區母親啊。
現在,我已回到省城,心卻還牽掛著山路上,隴畝間的這位山裏老人,牽掛著古楚之地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