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如履薄冰(1 / 1)

雪粒打在玻璃上,發出密集的沙沙聲。

天色灰暗,遠山近水,收割後的田野,枯黃的稻穀秸稈與紅瓦的村舍,已經無法看清。京珠高速公路上,南來北往的車,全都開了前後霧燈和大燈,小心翼翼地前行。不時有龐然的大貨車,從身邊超越,濺起彌漫的水霧。盡管雨刮器的頻率已經開到最大,但依然幾乎看不清前路。這樣的視線,稍有差池,結果就不敢想象。我倒安然,放膽開車,因為車上隻我一個。就像生活中的任何時候,困境與順境,都是我必須獨自麵對的風景。

到達嶽陽時,已經是萬家燈火。平安夜的溫暖,從商家精心布置的櫥窗和彩燈中發散出來。雪下得正是時候,聖誕節如果沒有皚皚白雪,氣氛一定會寡淡許多。見我回來,老父親高興得滿臉笑容。而我的心裏卻布了一層微霜:自從母親走後,他迅速地消瘦,迅速地衰老了。我真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活到90歲,100歲。平安夜陪父親聊天,多年來這是第一次。父親說,你要寫些經得起時間考驗的文章,這才是真正的寫作。這話父親多年前就講過,隻是我既不慧,又不勤奮,筆底總也成不了氣候。

聖誕節這天,是母親離開整整100天,全家人相約去鄉下看望她。清早,融雪遇低溫後,在路麵形成了薄薄的冰垢。鄉下比城裏顯得更冷些。山水田壟,草木林梢,到處可見成片的白雪,讓人心生寒意。給母親帶了漂亮的菊花,紅紅的香燭,還有水果。碑石上,母親的照片依然栩栩如生。忍不住用手輕撫她的臉,告訴她,她牽掛的人都來看她了。山上寒風淒厲,擔心老父親受寒,勸他下山。他卻圍著墳塋,轉來轉去,嘴裏不停地跟母親說話:老太婆,放心哦,兒孫們都好得很呢。我們過年時和清明節,都會來看你的……

回城的路上,我問老父親:你十多歲就離開了,為什麼百年之後非要跟媽媽回到這裏來呢?又沒有嫡親的人住在這裏?父親說“我祖父的父親埋葬在這裏,你祖父的父親埋葬在這裏,我的父親也埋葬在這裏,你的父親當然要埋葬在這裏呀。這裏是我們的根呢,落葉總要歸根的嘛……”因為祖輩,因為母親,這片對我而言十分陌生的鄉土,變得神聖而厚重了。

下午,在父親住所的樓下,遇到了多年不見的黑皮哥哥。我高興地與他重重握手。小時候,他是我們的孩子頭,成天帶著一幫小孩,爬牆上樹,淘鳥窩。記得有一次,他坐在平房的家門口,教我唱過一首與下放知識青年有關的歌曲。那時,陽光溫暖地將我們的小小身影投映在泥巴地麵。他神秘地對我說:我隻教你一個人,你不要跟別人講哦。依稀記得起那首歌:“站在君山農場,眺望我的故鄉,滔滔的洞庭湖水呀,流向遠方……見不到爹和娘,日夜思念故鄉,忍不住的心酸淚呀,掛滿臉龐……千難萬險,我要回故鄉,千難萬險,我要回故鄉……”那時,我還是個丫頭片子,可這首歌,讓小小年紀的我,感到一種被壓抑的淒涼。它與我平日裏聽到的歌曲太不一樣了。後來知道,這首歌在君山農場的知青中偷偷流傳著。因為與知識青年去農村接受再教育的大氣候相悖,所以黑皮哥哥才弄得那麼神秘。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歲月真是強大,可以將一個活潑、陽光的少年,變得滿臉滄桑。眼前的黑皮哥哥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不同了,典型的暮年人模樣,臉色暗暗的,神情亦有些木訥。長大後,他一直在公交公司工作,今天是回來看望他病重的老父親的。他的父親劉伯伯,是學校退休的校工,也是我父母的老同事。回到家裏,大哥告訴我,黑皮哥哥得了嚴重的肝病。這消息,讓我心裏很不是味道。就在來嶽陽的前一天,我到醫院去看望了一位大姐,如花似玉的一個好人,不過一年時間,就被癌症折磨得失去了人形。再前一天得到的消息,一位部長朋友,每天早晨要跑5000米,而且不論冬夏,常年堅持冷水浴,健壯如牛的一條漢子,近日因為小恙去醫院檢查,卻查出晚期肺癌。

接連的壞消息,讓我感到心痛,也感慨不已:其實,人活著是如履薄冰;而人生之旅,就如在濃霧深處行進,能見度很低,不知何處,就斷了前路。這樣看來,那些趨利逐名的所謂出入頭地之舉,實在是毫無意義的事。能健康、開心地活著,其實才是最大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