絨花樹,紅絨花

百味人生

作者:許宗耀

福寧集中學的院內有兩棵合歡樹,近百年了,是首任校長赴北平聘請教師捎回的樹種。這種樹春天的時候,葳蕤的葉片中間花開放了,花瓣像根根直立著的粉紅細毛線,根部攢在一起,並排著放射狀伸展,就像一把打開的折扇扇麵,樹冠上開滿了這種花,密密麻麻,像被粉紅色煙霧般籠罩著。鄉下人認不得這種樹,把花叫做紅絨花,樹叫做絨花樹。後來有些人認得了,也不叫合歡樹,照舊隨著老一代人叫絨花樹。

吳老頭隔三差五喊兒子把他推到學校去,到了,就在絨花樹下休息。春天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碎金般地灑下來,和著春風在吳老頭頭上臉上胸襟上跳舞,不時一枚紅絨花飄落下來,落在吳老頭雪白的頭發上或者白淨的襯衣上。吳老頭就揚揚手對兒子說,該幹啥幹啥去,到晌接我。兒子就到學校門口找人打牌或者幹脆下地幹農活,留吳老頭靜靜地坐在樹下。

一天,吳老頭獨自一人坐在樹下,隨著樹蔭挪了幾次位置。在最後挪罷位置的時候,吳老頭有些累了,就仰躺在輪椅的靠背上,看絨花樹撐開的折扇扇麵似的粉紅細毛線樣的紅絨花,看在春風裏跳舞的從樹葉縫隙漏下來的陽光。看著看著,吳老頭看到了自己:讀小學時校長領著抬水澆樹,那時紅絨樹可沒現在粗大茂密;中學畢業了,學校缺教師,校長同村裏商量後留了自己做隊辦教師,一幹20多年,後來教師隊伍改革,自己知識結構老化,回家務農了,想到這吳老頭心頭一陣潮湧,潮水逼到眼角,眼角潤濕了許多;旋即他又笑了,胸膈嗬嗬抖動,難以抑製,紅絨樹是學校獨特的風景,全縣也見不了幾棵,總有毛孩子來窺視,趁老師們不注意,蹭蹭爬到樹上折了紅絨花就跑,然後到處炫耀。一次捉住了兩個小男孩,罰他們抬水澆樹,這兩個狡猾的小子說水不肥壯,我倆撒泡尿吧,說著就撒尿,撒了就跑;想起撒尿,吳老頭更想笑了,那時教師興住校,自己辦公室正對著絨花樹,後半夜起解,自己也對著絨花樹撒一泡,絨花樹這麼茁壯真有自己施肥的功勞的,那時年輕,尿泡大,唰唰的好大晌才撒完,真舒服……

吳老頭沉湎在撒尿的痛快之中,聽見有人喊吳老師,不禁有些感慨,喊誰呢?喊我?誰還喊我吳老師呢?

吳老師!是驚慌失措的聲音。吳老頭睜開朦朧的睡眼,哎呀,李校長,啥事呀?

吳老頭猛然覺得不對,用尚能活動的右手趕忙搽了一把流到腮幫的嘴水,使勁夾緊了褲襠,輪椅下已經汪了一灘水漬。

我以為你睡死過去了呢。李校長笑著說,你的情況我向上級反映了,上級領導很重視,你的證人不用找當時的同事了,我們學生作證也行。

嗨,當時的同事該回去的都回去了,沒有回去的,張老師,癱了話都說不成,董老師,前一段還好好的,突然說不行就不行了,我尋思著,我這身份的認定啊,非要找同事過的,隻有這兩棵絨花樹了!吳老頭輕輕拍了拍絨花樹身,絨花樹葉子在微風中發出窸窣的笑聲。

表格我給你捎來了,我念念,你聽聽,沒意見再簽字。李校長說。

吳有功,82歲,任民辦教師26年……

兒子不知啥時候已經跑到了跟前,等李校長念完,對吳老頭說,我替你簽了吧。

不用,我來簽,吳老頭伸出右手,握住水筆,在校長指定的地方顫巍巍簽上三個扭曲的大字——吳有功,然後照著名字使勁摁上鮮紅的指印。

錢不多,一年教齡每月補助10元。李校長說。

不重要不重要,錢不重要。吳老頭話沒說完,右手又使勁兒拍著絨花樹幹,老同事,真的東西假不了!

絨花樹又發出一陣窸窣的笑聲,幾枚紅絨花飄落在吳老頭雪白的頭發上和白淨的襯衣胸襟上。兒子要拂去這些花瓣,吳老頭說,別拂,讓它們掛在我身上吧。

這樣,吳老頭頭頂著粉紅的紅絨花,胸襟上掛著粉紅的紅絨花,被兒子推著回家。路上行人見了,都笑哈哈地打招呼,吳老頭啥喜事掛大紅花了?

認了,認了。吳老頭笑哈哈答道。

啥認了?問話人疑問。

吳老頭的兒子趕忙解釋,父親的民師身份得到了確認,每月要發生活補助了。

恭喜你呀。問話的人笑吟吟祝賀。

在回家的三裏多地上,吳老頭就這樣頭頂著粉紅的紅絨花,胸襟上掛著粉紅的紅絨花,夾緊尿濕的褲襠,被人問候了一路,恭賀了一路。

他的兒子不慌不忙地推著他,耐心地解釋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