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樹相思
鎖清秋
作者:莫淺歌
【紅豆謂相思,相思死】
雲州城,秋水閣,春意正濃。
這年頭天上不會下金雨,地上不會長珍珠,但偏偏城東月老廟那棵據說活了好幾百年的紅豆樹,一夜之間就枯萎了。
而且地上沒落葉,樹上沒蛀蟲,這棵樹就像和人一樣,受了什麼天大的打擊,瞬間就沒了生氣。月老廟的廟祝在廟門口哭天搶地,惹得十裏八鄉特地趕來求姻緣的小情侶們紛紛暗地裏流淚不止。
紅豆謂相思,相思死,這是多麼不好的兆頭。
就在別人都跑去月老廟看熱鬧的當頭,沈月眠正站在秋水閣的門口,邊嗑瓜子邊念叨著:“真是愚蠢啊,一棵樹有什麼好在意的。”
這時,一頂藕荷色的小轎晃悠悠地停在了秋水閣門口,轎簾掀開,走下個腹部微隆,衣袖裙擺用金銀絲線描著芙蓉的藍衣少婦。
侍女上前攙扶少婦下轎,少婦沒有看月眠半眼,就直直走入了秋水閣,大有喧賓奪主的意思。
沈月眠打了個哈欠,跟了進去,正好看見那侍女拿起桌上的茶杯,潑滅了廳堂香爐中的熏香。
少婦見到月眠,左手搭在隆起的腹部,先歉意地笑了笑:“沈姑娘別見怪,雲嫣有孕在身,聞不得過重的香味兒。”
沈月眠將手中的瓜子丟回銀盤中,漫不經心地道:“見怪不怪,我不是那麼小氣的人,但是……”她話鋒一轉,微微帶了些冷冽,“夫人不經我允許就闖進秋水閣,會不會太囂張了點?”
其實她更想哭訴的是,那香爐她花了一早上的工夫才弄好,就這樣陣亡了,她的心,疼得都在滴血呀!
雲嫣的臉沒有任何神情,隻是微微帶著疑惑說:“沈姑娘不知道我今日會來嗎?前日淩公子說已與姑娘約好今日了的。”
月眠眨眨眼,拿起一本極其厚重的簿子翻了幾頁,秀致的遠山眉狠狠抽動了幾下。然後合上簿子轉過來時,就是另外一副溫順的模樣。
“原來是穆家少夫人啊,有失遠迎,失禮失禮。”變臉之快,無人能及。
或許是在深門大戶浸潤太久,早已練就了泰山崩於麵前不動聲色的本領,雲嫣的臉上,任何詫異都無,隻是淡淡笑著說:“姑娘是做死人生意的,沒想到店的名字會叫秋水閣,如此雅致。”
月眠嘿嘿賠笑了幾聲。
“我知道姑娘隻縫製壽衣,但淩公子告訴我,隻要有銀子,就沒有你辦不到的事,不知道是真是假?”月眠暗地裏將淩霜降咒罵了數百次,不過秉著砸天砸地不砸招牌的宗旨,她還是扭捏著點了點頭。
雲嫣揮手示意丫鬟退下,自己扶著腰走到月眠身旁,低下頭對著月眠低語:“沈姑娘,勞你替我縫製兩套壽衣,如果可以,還請姑娘救救月老廟中的紅豆樹。”
她的話,月眠聽得不太明白,因為她的注意力全部被雲嫣留在桌上那兩顆碩大無比的夜明珠吸引去了。
直到雲嫣快走出門口時,她才想起來問一句:“夫人,壽衣的尺寸是怎樣的?”
眨眼的工夫,月眠的眉頭就狠狠地皺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但她又很肯定,雲嫣的確是這樣說的:“一件按照我的尺寸來,而另一件,就是我夫君的尺寸。”
正是青天白日,沈月眠憶起雲嫣的笑,卻莫名打了個寒戰。
【所謂異象,不過人刻意為之】
夜裏更夫的梆子敲響時,沈月眠正拿著從櫃裏拿出的上好衣料出神,思慮著要在壽衣上繡些什麼紋樣好,卻見桌上的燈忽然一暗,內堂裏頓時卷來股濕潤的氣息,還帶著些許果子津甜的味道。
來人是個穿著白紗裙的少女,柳眉杏眼,極是好看。她站在門口羞澀地問:“店家,可否借些飯食,奴家連夜趕路,腹內實在饑荒。”
沈月眠沒有理她,左手一揮,指尖的銀針就紮死了一隻撲火的飛蛾,從她的眼角瞟過去,那白衣女子的喉結動了動,咽下了口唾沫。
“淩霜降,下次扮女人的時候記得把你那雙大腳還有喉結藏好。”沈月眠鄙夷地看著他。果然就見“白衣女子”一把扯下臉上的人皮麵具,露出他本來俊朗的麵容。
“眠眠,你好歹假裝一次被我嚇到行不行?”他嘟著嘴,有點委屈。
沈月眠給了他一個白眼:“你還好意思說,本小姐是會上天入地還是什麼?你在雲嫣麵前說我什麼都能辦到,你是想拆了我的金招牌是不是?”
聽到月眠提起雲嫣,淩霜降就很高興地湊上來:“怎麼樣?這是不是條大魚,出手闊不闊綽?”
月眠點了點頭,將白日裏的經過向淩霜降陳述了遍。
末了,她很好奇地盯著淩霜降問:“你說堂堂穆家少夫人,怎麼那麼關心那棵死了的紅豆啊?”
淩霜降歎息地看著月眠,搖了搖頭:“眠眠你的腦袋,果然是和尋常人不同啊!”見沈月眠一個眼刀飛過來,他急忙解釋道,“你看啊,你關心的是樹,而平常人肯定會先問,雲嫣怎麼會突然來做壽衣,而且她還有孕在身,連穆長安的壽衣她也定製了,這不是很讓人懷疑嗎?”
說著說著,沈月眠搖頭晃腦起來:“哎呀,不管了,天塌下來有高個兒撐著,當務之急還是先把這兩件壽衣製好,賺銀子要緊。”
淩霜降也覺得對,就去拿了把剪刀來裁剪布料,正專心時,就聽見沈月眠突然“啊”的一聲大叫,他手一抖,剪刀就從他手裏滑落,擦著他的褲縫落在了地上。
頓時,他背上的冷汗如瀑布直流。
“沈月眠,你一驚一乍的幹嗎?”他咬牙切齒地問。
“嗯,那個……”向來大大咧咧的沈月眠忽然變得扭扭捏捏,她眉間擰了個結,半晌才猶豫地說道:“你知道……我爹不是懂些醫術嗎?我也跟著學了點……”
淩霜降恨鐵不成鋼地翻了個白眼:“說重點。”
“重點就是雲嫣好像沒有懷孕,懷孕的人腰板都會挺起來身形也會走樣,但她什麼變化都沒有。”沈月眠一口氣說完。
聽完她的話,淩霜降也皺起了眉。
“她沒懷孕為何要假裝懷孕?傳聞不是說穆長安因為她有孕的事,在府中大擺了三日的筵席慶祝嗎?”
兩個人四目相對,怎樣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
黑暗與剔透的夜色忽然起了波動,本來燃燒得正旺燭火隨風輕輕搖晃,金黃的火影躍動著,在深夜格外顯得瘮人。
“眠眠,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次相遇時的場景?”
沈月眠滿臉好奇地抬起頭來,在腦海裏回憶了一下當日,頓時間靈光一閃,有什麼東西飛快掠過,被她急忙抓住。
那是五年前,沈月眠從老家回青州城,接手爹娘留下的這家叫秋水閣的壽衣店。她在途中一個小鎮住棧時,當時的小鎮上也發生了件奇怪的事,鎮西邊的一棵百年梨樹突然在冬日裏開了花,眾人都傳異象出現,必有妖孽橫生。
然後她在離鎮時誤打誤撞救下因為長得太美被當做妖孽的淩霜降,從此就開始了她漫長的痛苦生涯。
“這和我們剛剛說的話有什麼關係嗎?”她眯著眼,看著正拿塊碎布剪得正歡的淩霜降。
淩霜降滿臉無辜:“沒什麼關係啊,我就想提醒你一下,我們都認識五年了,隔壁賣胭脂水粉的老板和夥計認識才三年,孩子都能去打醬油了。”說著他摸摸自己的肚子,“我什麼時候才能……”
話才落音,一堆夾雜著各種黴味兒的布料就從天而降,將他砸了個嚴嚴實實,隻聽得見一聲慘慘的悶哼。
“淩霜降……”她咬牙切齒。
“有……”淩霜降好不容易扒出一條縫,又有一堆碎布將那條縫堵了起來。
“眠眠,你謀殺親夫啊……”他的慘叫聲響徹夜空,隔壁胭脂鋪的老板娘習以為常地挖了挖耳朵,吹熄蠟燭,滿足地睡去。
所謂天降異象,很多時候都是人刻意為之。
不過花草樹木吸收天地靈氣,它們的異變往往預示著什麼事情的發生,或者說某些事,已經發生。
【你不去就山,山會來就你】
壽衣製好的這日,沈月眠登門拜訪穆府。
她直接被丫鬟帶到了雲嫣的住所,相比前幾日,雲嫣的腹部似乎又凸顯了些,但她的氣色卻憔悴了許多。
“沈姑娘的手藝果然是城中一絕。”雲嫣撫摸著兩件質地上乘的壽衣,連連讚歎。
壽衣的下擺處用素色的銀線繡出鬆鶴雲海,鬆枝從雲海中露出,縹緲如同九天仙界。雲的紋樣圖案越往上越疏淡,不像壽衣,倒更像是一幅清逸的畫作。
“夫人客氣。”沈月眠瞟了眼雲嫣的神色,欠身說道。
兩人你推我請客氣了一會兒,雲嫣的臉上就浮現出了疲倦的神色,沈月眠領了餘下的工錢,就告辭離開。
還沒走到大門口,就聽見下人們的聲音說少爺回來了。
她隱身在一棵大樹後,偷偷朝聲源處看去,終於見到了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少爺。
穆長安眉目溫潤,容顏清雋,除了身形稍微有些瘦弱外,也不失為難得的才俊,與眉目婉約的雲嫣很是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