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學獎鄉土題材作品的考察與批判
創作研究
作者:任美衡
摘 要:茅盾文學獎的鄉土題材作品形成了獨特的鄉土意識,主要表征為騷動的時代情緒、焦慮的現代化想象、矛盾的價值取向和曖昧的家園意識,通過分析與批判它們內在的涵義,可以把握近三十年中國鄉村乃至整個社會的精神軌跡及其變遷,從而為未來發展提供鏡鑒。
關鍵詞:茅盾文學獎 ;鄉土題材; 鄉土意識
在七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鄉土小說占了9部,①達總數31部的29%以上,盡管它們聚焦的是20世紀特別是新時期以來中國農村的巨大變革及其精神狀況,但仍然呈現了迥然相異的美學風貌,並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鄉土意識。
一 騷動的時代情緒
在茅盾文學獎鄉土題材的獲獎作品中,不但如實還原了魯迅《故鄉》裏鄉村的原生態,而且還以之為“鏡子”,深刻地映照出了鄉村的破碎、騷動與不安。
(一)這種騷動既有辛亥革命、抗日戰爭等重大曆史事件在鄉村上空的回響,也有巧取風水地、惡施美人計、孝子為匪、親翁殺媳、兄弟相煎、情人反目等冤冤相報代代不已的鄉村活劇;既有改革開放對鄉土的詩意和牧歌情調的破壞與摧毀,也有在時代的召喚下農村被迫進行道德、規範、秩序及倫理的重建;既有物質的豐富及其所帶來的欲望膨脹、世風日下的殘酷,也有在“民族的文化變遷中對尊重生命、敬畏自然、堅持信仰、愛憎分明等等被現代性所遮蔽的人類理想精神的彰揚”;既有新時期以來中國農村的生活場景、農民與土地的關係及他們的生存狀態之強烈變更,也有芸芸眾生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的常態;還有勞動與愛情、挫折與追求、痛苦與歡樂、日常生活與精神信仰的錯綜交雜,深刻地展示了古老的土地在時代大力之下壓扁屈曲,在新生的陣痛中戰栗著。
(二)這種騷動還體現在鄉下人的狂歡化。在意識形態、市場經濟、消費文化和其它社會潮流的拷問之下,鄉下人不管是被迫還是自願都疏離了那種沈從文式的自然、優美、健康而又不悖於人性的人生形式,或者在與社會、他人對立的困境之中,飽受生命、精神以及物質的煎熬,個人在作困獸般的突圍時,隨著焦慮感和孤獨感的淤積,產生了諸如受虐、施虐以及瘋狂的幻覺等心理變異,②如黑娃、白孝文、秦癲子、嶽鵬程、張引生等人;或者表現為列斐伏爾所描述的“欲望的畸形膨脹”現象,他認為,現代日常生活是一個以充分製造與滿足消費欲望為特征的、令人騷動不安的世界,一個令人喪失批評的“苦惱意識”與反抗能力、僅僅追求“快樂意識”的單向度的社會。③這種異化情形使鄉下人處在一種前所未有、無節製、非理性的瘋狂之中,他們已經完全拋棄了傳統社會所加諸其身的道德戒律及做人哲學,以自己過度需要為指向,不擇手段地掘取權力和財富,導致精神和肉體的委頓消亡。④這種狂歡形式不僅僅是一種外在的展露,在許多平凡人的身上,也不乏隱蔽的、但不可抹殺的理念,如《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孫少安,《黃河東流去》中的徐秋齋、李麥、海長生、藍五等不同性格的農民,他們以驚人的力量來反抗強大的、不可比擬的“惡魔性”,因此,這種狂歡反而部分地抵消了它的非理性因素,並產生了積極的力量。
(三)這種騷動還表現在都市性對鄉村的侵入。在20世紀文學史上,有很多作家都寫到了鄉村與都市的對立,並表達了鄉下人的精神堅守。然而,這種堅守又是非常痛苦和艱巨的,都市因素以不可阻遏的趨勢強烈地置換著鄉村,都市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念、人文精神、風俗習慣潛在地滲透並改變著鄉村的性格。茅盾文學獎也注意到了鄉村的這個趨勢並進行了有力的接續。通過《平凡的世界》《騷動之秋》《秦腔》《湖光山色》以及《額爾古納河右岸》等文本,可以發現作者在樸素的敘述之中所暗含的隱憂:鄉村正在逐漸退化。市場經濟所帶來的虛偽、文化的解體、對新奇無休止的迷戀、精神的玷汙、腐敗的盛行、崇高的淪喪、墮落的狂歡化、道德的荒蕪、良知的缺失、理想主義的虛偽等,⑤如《平凡的世界》哀傷地傾訴著黃土地上的人們離開了黃土地上的生活,平靜、安逸便一去不返,貧富差距驟然突變,世風日下,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金錢交易。正如盧梭對現代社會的批判:在文明社會和文明人那裏,流行和追求的是一種邪惡虛偽的共同性即社會性,民眾聽從習俗和禮節的擺布,追求虛榮華貴,不聽從自己的天性,每一個人的精神都仿佛是從同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再沒有誠懇的友情、再沒有真正的尊敬、再沒有深厚的信心了,懷疑、猜忌、恐懼、冷酷、戒備、仇恨與背叛隱藏在禮儀那層虛偽的麵紗下麵。都市的毒素,如物欲、苟且、空虛、頹廢等等世俗化與商業化的“惡之花”,也引起了農村的基因突變,使之非“鄉土化”了,都市的“假象”卻置換為鄉村的“本質”,由此,鄉村被無限地擴大卻又被非理性地遮蔽了。
如賈平凹用“浮躁”來概括80年代的中國氣質一樣,由此也可以認為,騷動已成為茅盾文學獎審視當今鄉村的一種主要情緒,它不僅烙印了當下,而且還蘊含了深刻的曆史及其傳統。
二 焦慮的現代化想象
全球化的衝擊,廣泛地改變了當今中國的方方麵麵,也深刻地影響著茅盾文學獎對鄉土現代化的認知。
(一)對鄉土現代化之途徑的想象。孫隆基在講到中國的文化與社會時,指出了它的“深層結構”具有靜態的“目的”意向性,即中國人的“良知係統”在個人身上造成的意向是“安身”與“安心”,在整個社會文化的結構中則導向“天下大治”、“天下太平”、“安定團結”,而其政治之意向亦為“鎮止民心,使少知寡欲則不亂”。⑥這種“穩定”在麵對著勢不可擋的全球化浪潮時,也產生了深刻的震撼與變更。英國學者戴維 荷爾德說過,全球化是一個體現社會關係和交易的空間組織變革的過程,此過程可以根據其廣度、強度,以及其影響力來衡量,並產生了跨大陸與區域間的流動與活動、交往與實施的網羅,它包括各地區各民族在政治、文化、科技、安全、意識形態、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等多層次多領域的相互聯係、影響製約,因此,在遭遇全球化的衝擊時,鄉土也被迫地進入了這個進程。不過,在茅盾文學獎的想象之中,中國進入全球化的途徑卻是激蕩的、甚至帶有“革命”的性質。從《白鹿原》《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芙蓉鎮》等作品來看,鄉土要走向現代化,必須要通過戰爭、革命、暴力、運動等,才能夠予以實現;它必須打破鄉下人的穩定狀態,使他們不斷地流動,脫離曾有的生存根基,在新環境、新現實麵前,尋求生存機會,這種苛刻的“被逼迫”使他們徹底與過去道別並割斷血緣的關聯性,然後重建自身的意義,重建個體哲學,重建鄉下人的主體性,以此達到鄉土現代化的境界。
(二)對鄉土現代化美好前景的想象。長期以來,由於中國處在東方主義的“偏見”中,被西方認為“聚集了人類的罪惡,落後、野蠻、墮落、腐朽、踐踏生命、愚昧無知”等,因此,在麵對著現代化這個不可逆轉的進程時,文學也對鄉土展開了充滿熱情的想象,它以現代化為基礎,但更充滿了一種詩意的棲居。⑦不過,茅盾文學獎則充滿了二重性:一是對宗法製鄉村的複古,田園風味和牧歌情調成為它們深在的示範,許多作家以之為內心的最高標準來想象鄉土現代化的“應該性”,盡管在理性上作者們也認識到倒退是不可能的,所摘取的對過去的鄉村的留戀,無非是為未來鄉村提供一種標準,如賈平凹在《秦腔》中對日漸消失的鄉土風俗的挽歌、周大新在《湖光山色》中麵對農村人際關係的感慨。二是借助於當今的意識形態策略,推進鄉村的現代化實踐,它包括農村環境的優化,良好的社會環境、風氣,科學、文明的生活方式,豐富的物質基礎,完善的社會保障,從而全麵實現人的發展,如《秦腔》更側重於在物質的變更中如何重建精神的天堂,使之能與時俱進;《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親情的回歸、人性的複蘇等都從各個方麵印證了作家們的未來期待。在他們的潛意識裏,這種現代化既是技術性的,借用政治術語來說,應該是生產發展、生活富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社會主義新農村;⑧同時這種想象又是具有理論性的,它指向生態文明的途徑,從而消除城鄉差別、工農差別,實現城鄉一體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