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愛母親勝於愛繡鞋(1 / 2)

張寶瑞

2000年11月《北京青年報》刊發了《張寶瑞:我們走過的文化饑荒年代》的報道之後,在社會上引起了更大的反響,我創作的文革手抄本《一隻繡花鞋》越發為人們所關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隻繡花鞋》都高居全國文學圖書類銷售的榜首。

但是,那段時間我正經曆著一生當中一段最為痛苦的時光,因為我的母親由於患癌症在朝陽醫院住院治療。我是最愛我的母親的,她對我走上文學道路有著很大的影響,可以說,沒有母親的教育,我不會奠定堅實的文學基礎,也寫不出像《落花夢》這樣的作品。所以,母親病危,無疑對我來說是一個致命的打擊。

母親是2000年10月底住進醫院的,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正是我創作的《一隻繡花鞋》正式出版後的幾天。12月中旬,母親在醫院裏度過了自己的生日,一家人為她好好慶祝,她很高興也很滿意。12月初,她的病情已經開始明顯惡化。此時,盡管“文革”時期在鐵合金廠當爐前工時辛苦創作的小說《一隻繡花鞋》正式出版,而且在社會上取得了巨大的反響,但是,母親的病危卻已經使我無暇來體會《一隻繡花鞋》帶給我的喜悅。因此,對於眾多媒體的采訪,我當時的心情很複雜,希望的是把更多的時間用於對母親的護理上。但我也是記者,深深知道采寫好一條新聞對於一個記者的重要,所以我還是盡量抽時間配合好記者的采訪。所以,在那段時間刊發在很多報刊上的我的照片,都顯得有些滄桑,那正是忙於奔波母親治療工作的痕跡。

12月1日,《北京青年報》第二次采訪我的報道見報的那一天,我正在醫院裏照顧母親。母親臨床病友的親人帶來了一張當天的《北京青年報》,他們讀著讀著,忽然竊竊私語起來,然後又都偷偷地朝我這裏看來,後來他們笑了,其中一個人問我:“這上麵寫的就是您吧?”我笑著點了點頭。躺在病床上的母親聽到了他們讚揚的話,也要看一看報紙,我就給母親讀了一段。我發現,盡管疾病已經將母親折磨得很痛苦,但當聽到我讀的文章的時候,她老人家臉上的表情卻是充滿幸福和喜悅,那種神情包含了很多的內容。我想,有自豪,更有欣慰!

12月中旬的一天淩晨,母親去世了。

每當清明時節,當我來到北京八寶山人民公墓母親的碑前時,我都深切地輕輕呼喚著母親,祝地安息。碑後是一株柿子樹,不遠處有一個朱紅的樓閣,觸景生情。我深深感到,一個人一生的第一恩人應該是他(她)的母親。

我的母親1925年出生在大連一個富商家庭,上天賦予她美貌,在我懂事以後我常常為她的美貌自豪。我至今還保留著母親年輕時的幾幅照片,喜歡看她穿著旗袍秀麗嫻稚的姿態。1946年,母親和父親自由戀愛,脫離封建家庭的羈絆來到當時的北平定居。我小的時候,當時家庭並不寬裕,但母親還是擠出錢為我們幾個孩子購買了許多連環畫,我印象最深的是巴爾劄克的《歐也尼·葛朗台》、奧夫特洛夫斯基的《保爾·柯察金》等。我想,這些連環畫為我以後走上文學創作道路,有著潛移默比的重要作用。母親很喜歡我,當時她正擔任一個小工廠的廠長,有時上班也帶著我,我靜靜地坐在她辦公室的桌前看小人書,她有時在一邊和工人談話。母親常對我講,做人要正直,一個人人生的意義是對社會有所貢獻。她不止一次對我講,要博覽群書,因為書能淨化人的靈魂,偉人都是用書墊起來的。一個人知道的越多,就越有力量。但讀書要精,要讀好書,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我記得母親還對我時常講,人要寬容,一個人越能寬容,就越能成氣候。林則徐有一句名言: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寬容是一種境界,一種智慧,一種胸懷。因為人世間沒有絕對相同的兩個人,隻有不同的人才才構成了五彩絢麗的社會。曆史上劉邦能忍唾液之罵,唐太宗李世民敢於起用反對過自己但確有才能的人。1969年3月1日我被分配到北京鐵合金廠當爐前工,工作相當艱苦,特別是下夜班疲憊地回到家時,炒鍋裏總是有母親給我特意留下的雞蛋炒飯。從這時起,我開始創作了大批的文革手抄本,創作正成為我生命的動力之一。當時我家住北京東單喜鵲胡同十號大院,這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我家住東廂,房前有母親親手栽種的白丁香和葡萄架。上白班和夜班時,我每天傍晚都在葡萄架下創作我的小說,一般是寫兩三個小時。四合院裏靜謐,丁香散發著淡淡的幽香,我坐在葡萄架下的木凳前寫著小說,母親在廚房裏忙碌著。當我正沉浸在《一隻繡花鞋》、《落花夢》等小說中美好的境界中時,“開飯了!”母親一聲熟悉親切的呼喚,把我從遐思中喚回……1976年夏天的一天傍晚,母親回到家,神色慌張,不由分說,把我親筆寫的貼在牆上的詩幅都揭了下來,然後燒掉。原來下午母親在北京工人體育場參加了一個批鬥大會,挨鬥的10人都是因為“天安門事件”被捕的,其中有1人叫柳剛,是我的好朋友。柳剛曾以“傻青”(意指殺江青)的名義寫出大字報,聲討“四人幫”而被捕。母親含著淚對我說,我知道你熱愛寫作,但是出於安全考慮,你把你寫的那些手抄本小說都燒了吧。我深知,這是母親的一片愛子之心,她是從政治上保護我。在母親的逼迫下,我被迫裝了兩大書包的手稿,但是對母親慌稱第二天帶到工廠扔到冶煉爐裏燒掉,這是我一生惟一的一次對母親撒謊!第二天我帶著兩個書包來到工廠的爐前,含著淚水燒掉了一部分手稿,但還是保留了一部分手抄本手稿,後來轉移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