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4年,16歲的高爾基抱著上大學的願望,告別了年邁的外祖母和下諾夫戈羅德城,來到了伏爾加河上的另一座城市——喀山。
當時,喀山是俄羅斯東部的一個文化中心,有博物院和其他教育機關,還有一家皇家喀山大學。這裏是革命人物聚集之地,當時不少民粹派人士在此活動,他們大多是受過教育的青年知識分子,主張用恐怖手段對付沙皇,以為這樣就能達到革命的目的。19世紀80年代起,民粹主義逐漸被馬克思主義所代替。
高爾基一來到喀山,就意識到進大學的願望是很難實現的。喀山的貧民窟和碼頭成了他的“大學”。
起初,高爾基住在他在下諾夫戈羅德認識的一個中學生家裏,這一家人過著半饑半飽的生活。分給高爾基的每一片麵包,都像一塊石頭一樣沉重地壓在他的心上。為了減輕留他住宿的那家人的負擔,高爾基一大早就出去找工作,遇上刮風下雨,就躲到那片火燒場的荒蕪的大地窖裏,悶坐在裏麵聽著大雨滂沱和狂風吼叫。高爾基這才覺悟到:
上大學——不過是一個夢想罷了。我已經學會了幻想許多奇異的冒險和偉大的英雄事業。在生活困難的日子裏,這些幻想對我很有幫助。可是苦難的日子真不少啊!所以我就變得更會幻想了。我並不期待別人的求助和偶然的幸運,我的意誌逐漸磨煉得頑強起來,生活條件越是困難,我就覺得自己越發堅強,甚至越發聰明了。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懂得,人是在對周圍環境的不斷反抗中成長起來的。
為了糊口,高爾基來到伏爾加河,上了碼頭。在那裏,高爾基加入到裝卸工、流浪漢和無賴的隊伍中,覺得自個兒好像是一塊生鐵投進了燒紅的爐火裏一樣,每天都給他留下許多強烈而深刻的印象。他看見那些狂熱露骨、生性粗野的人,在他麵前旋風般地轉來轉去。他喜歡他們對現實生活敢於憎恨、對世界的一切敢於敵視嘲笑、對自己又滿不在乎的樂觀態度。由於高爾基過去的生活經曆,使高爾基很容易跟他們接近起來,願意加入到他們那個厲害潑辣的圈子裏去。高爾基曾經讀過的勃來特·哈特的作品和許多“低級趣味的”小說,就更加激起他對這些人的同情,而且很快就和他們打成了一片。
那時正是嚴重的經濟危機時期。80年代初期和中期的工業危機將大量失業者驅逐到街頭,日益嚴重的農村貧困化過程也把那些在以前還有力量立足於自己那塊貧瘠的土地上的農民排擠了出來。
不僅在城市,甚至在集鎮和大的村莊裏,都能遇到大批的流浪者。所以,“居民”一詞在這裏已不大適用,因為成千上萬的人,早已被置於人的住房之外了。
他們居住在城市公園裏、河濱的窪地裏,在木筏上、橋洞下、碼頭上和市場的貨攤上謀生活,他們棲身於破舊的廢車廂裏、板棚裏和各式各種的庫房裏,或者就睡在遮了一層牛蒡葉子的溝渠裏。
在伏爾加河碼頭上聚集的流浪漢特別多,因為這裏在通航的季節裏,可以找到裝卸工作做。冬天一到,他們就棲身在伏爾加河沿岸的城市,挨餓受凍。
這時高爾基認識了一家印刷廠的夜班校對員古裏·普列特涅夫。他聽說高爾基無處棲身,就勸他搬到自己那裏去住。他們兩人輪流睡在一張木板床上。古裏晚上工作,白天睡覺。高爾基白天跑到伏爾加河碼頭上去找工作,如劈木柴、搬運貨物之類,同時抓緊讀書。古裏同革命者有密切聯係。有一次,這條街的警長尼基弗雷奇從他們這幢樓裏抓走了組織地下印刷廠的人,古裏叫高爾基去報信。高爾基機警地躲過了監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一個銅匠。高爾基因為第一次完成了秘密工作任務,心中暗自得意。他還主動要求古裏介紹他參加進步的地下組織。
社會就是大學,在高爾基的許許多多的社會大學中,伏爾加河是他最親近的母校。他向往著伏爾加河上那種勞動生活的音樂。後來他曾回憶道:
那種音樂直到現在還使我心神陶醉。我還清楚地記得我初次體驗到了富有詩意的英勇勞動的那一天。
一艘滿載波斯貨物的大拖船,在喀山附近觸礁,船底碰破擱淺了。碼頭搬運的工人帶我一同去卸貨。時間正是9月,從上遊吹來了大風,河麵上怒濤洶湧,狂風吹卷著浪花,頭上落著冷雨。搬運組有50來個工人,身上披裹著草席或帆布……他們像上火線作戰一樣,縱身跳到那艘快要沉沒的貨船的甲板上,跳進船艙——亂叫亂喊,大聲嚷嚷,說著俏皮話。在我的身前身後,身左身右,隻見一袋袋的大米、一包包的葡萄幹、一捆捆的皮革和羔羊毛皮,好像一個個鴨絨枕頭那樣輕飄飄地飛過,粗壯的人影跑來跑去,用咆哮、呼嘯、狠命的叱罵互相督促、鼓勵。真難相信,這些剛才還在頹喪地抱怨生活、抱怨風雨寒天的愁眉苦臉的人們,居然會就這樣輕鬆愉快、歡蹦亂跳地幹起活來。……那種狂熱勁頭兒,真像是他們渴望勞動,早就盼望來享受這種傳遞4普特(65.5千克)重的米袋和找著貨包賽跑的樂事了。他們像兒童迷戀遊戲似的,幹得那麼愉快、陶醉。
我也去抱起米袋來,背著走,拋下去,又重新跑回來抱。我覺得我和周圍的人是在跳狂歡舞,好像人們可以這樣快快活活,不知苦不知累地整月整年不停地繼續不停地幹下去,好像他們能夠抓起城裏的一個個鍾樓和高塔,把整個喀山城想搬到哪裏就搬到哪裏去。
這一夜,我過得真是空前的痛快。心裏很願意一輩子就這樣半瘋半癲、痛痛快快地勞動下去。這些人幹起活來聰明靈巧,是怎樣忘我的陶醉,真叫人想跟他們擁抱、親吻。
後來經人介紹,高爾基認識了雜貨店老板安德烈·捷林科夫。他的鋪子躲在一條僻陋小街的盡頭,堆滿了垃圾的溝道旁邊。
捷林科夫是一隻胳膊患麻痹症的殘疾人,他有一個全城最好的圖書室,裏麵收藏著一些禁書和珍本書。喀山許多學校的大學生和各種抱有革命情緒的人們,都來向他借書閱讀。圖書室裏的一部分書籍是用鋼筆抄錄在厚厚的練習簿上的,例如拉夫羅夫的《曆史性的書信》、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皮薩列夫的論文集,還有《沙皇就是饑餓》。這些手抄本全被讀破或揉壞了。那些圖書是由喀山的青年經年累月搜集起來的。
捷林科夫受了大學生們宣傳的影響,非常樂於把自己的房間提供給革命青年舉行熱鬧的會議和進行爭論。每個人都可以裝成顧客的樣子進去。因此警察長時期也沒有猜想到店鋪的“犯罪”性質。
高爾基很快同捷林科夫成了朋友。從這時起,科學家、思想家和革命家的著作,代替了高爾基過去讀的那些冒險故事小說。他開始學習亞當·斯密的理論,讀車爾尼雪夫斯基和馬克思的著作。馬克思的《資本論》在當時的俄國還是稀有的珍品,隻有第一章的手抄本在民間流傳。
每天晚上,許多大學生和中學生到雜貨店來,其中也有從西伯利亞流放回來留在喀山工作的革命者和秘密學生組織的成員。這些人經常在一起閱讀曆史和政治經濟學著作,分析沙皇統治下的黑暗現實,為祖國的前途擔憂。他們有時慷慨激昂,爭論得麵紅耳赤。高爾基發現,這些人常常說出一些他想說而未能說出的話,這使他不勝欣喜。
留給高爾基的印象比較深刻的,不僅是人們的發言,就是各種類型的人物本身,對他來說都是前所未見的。
但是他們談到人民的時候,高爾基感到驚訝而且不敢相信:
為什麼我對這個問題的想法會跟他們不同。在他們看來,人民是智慧、美德和善良的化身,是包容一切高尚、正直、偉大開端的、近乎神聖的統一體。我可是沒有見到過這樣的人民。我見過的有木匠、有碼頭裝卸工、有泥瓦匠……然而在這兒他們所說的卻是作為統一體的人民,他們把自己看得比人民低賤得多,甘願服從人民的意誌。而我覺得倒是他們這些人才體現了美妙而偉大的思想,才集中地表現出了一種熱望依照新的博愛精神去自由建設生活的善良意誌。
以前,在跟我一起生活過的那些人們中間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什麼博愛,可是在這裏,每一句話都說的是博愛,每一道目光裏都閃耀著博愛。
這些人民崇拜者的話,像清新的雨露落在我的心上,還有描寫鄉村黑暗生活和描寫農民苦難的那些極樸實的文學作品,也給了我許多啟示。我覺得隻有對人類的最強烈的愛,才能激發出一種必要的力量來探求和領會生活的意義。從此以後我不再為自己著想,開始更多地去關心別人了。
喀山的學習小組得到了極大的發展,這既是因為喀山有好幾所學校,其中也包括一所最古老的大學,也是因為喀山是去西伯利亞的政治犯的必經之道,所以在這一基礎上產生的聯係,加強了各小組的政治性質。
一些博覽群書的老同誌領導著小組的學習,小組的成員們每周聚會兩次,共同閱讀和研究政治書籍,並撰寫這些書的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