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戰鬥生活像詩篇
姐妹三個都有大名,但是大家不喊她們大名,喊她們姐姐、妹妹和小妹妹,喊習慣了,不僅家裏大人喊,鄰居也這麼喊,同學裏有熟悉這個家的,也都跟著這麼喊。喊妹妹和小妹妹還說得過去,但是喊姐姐就要看人了,比如她們的爸爸媽媽也喊她姐姐,不了解的人,就會覺得奇怪,再比如鄰居家六十多歲的一個老奶奶,也喊姐姐,姐姐哎,老奶奶說,你過來,你幫我怎麼怎麼。姐姐就應聲而去,幫助老奶奶做些什麼。姐姐是個熱心的女孩,她喜歡幫助別人,她知道老奶奶每天大概什麼時候要去公共廁所倒馬桶,她一邊踢毽子,一邊守候在院子裏,等老奶奶拎著馬桶過來的時候,姐姐假裝正好看到,順便就幫老奶奶去倒掉了馬桶,還刷幹淨了提回來,斜擱在台階上,讓太陽曬。
在妹妹心目中,姐姐就是姐姐的樣子,姐姐就應該是這樣的。姐姐跟妹妹說,妹妹,我們上街吧。在街上姐姐給妹妹買了一塊奶油雪糕。姐姐說,媽媽給我錢了,媽媽說,我現在不能吃涼的東西,要吃點營養,我要去買一包龍蝦片吃。她們還看了一場阿爾巴尼亞電影《寧死不屈》,電影散場的時候,姐姐唱道,戰鬥戰鬥新的戰鬥,我們的戰鬥生活像詩篇。這是電影裏的插曲。妹妹說,姐姐你已經會唱了?姐姐說,看一遍是不會唱的,要看好幾遍才會唱。姐姐又說,我要是被敵人抓去了,我也不會投降的。
姐姐有時候和小妹妹一起出去,姐姐說,小妹妹,我們吃南瓜子好嗎?姐姐買了南瓜子,她和小妹妹一起,坐在巷口的書攤那裏看小人書,姐姐看的是一本《三國演義》,小妹妹看《桃花扇》,然後她們交換了看,看完了,天也快黑了,她們就回家了。
那一年姐姐十四歲,妹妹十一歲,小妹妹八歲,她們中間都是相差三歲。姐姐是妹妹和小妹妹的靈魂,她還是院子和巷子裏的小孩們的靈魂,姐姐不僅帶妹妹和小妹妹上街去,她也帶其他孩子出去,他們也和妹妹小妹妹享受同等待遇,如果錢不夠多,隻夠一個人花的,姐姐就說,我今天不想吃東西,你吃吧,我今天不想看電影,你進去看吧。姐姐就在電影院外麵等,等到電影散場,她和那個看電影的孩子一起回家。後來大家給姐姐起了個綽號叫她闊太太。
她們回家的時候,婆婆坐在馬桶上哭。婆婆有便秘,每天要坐很長時間的馬桶,她泡一杯茶,點一根煙,坐在馬桶上哼哼,然後用手捶腰眼,婆婆說,要先捶左邊的腰眼,捶四十九下,再捶右邊的腰眼,四十九下,大便就出來了。可是婆婆捶了左邊的腰眼,又捶了右邊的腰眼,大便還是不下來,婆婆就哭起來,婆婆哭著說,日子怎麼過哇,日子怎麼過哇,我們要沒飯吃了。
爸爸已經從這個家裏消失了。爸爸到哪裏去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爸爸一起消失了的爸爸的工資。現在家裏隻有媽媽一個人工作,媽媽是個二十三級的幹部,工資四十多元,媽媽總是把工資的一部分自己收起來,另一部分做菜金,就放在抽屜裏。因為媽媽三天兩頭下鄉去勞動,有時候一去就是幾個月,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婆婆管菜金,婆婆從抽屜裏拿錢去買菜買米,或者到食堂去打飯,抽屜裏的菜金很快就沒有了。婆婆說,錢不經用,也沒怎麼用,就沒有了,你媽媽怎麼還不回來。
媽媽從鄉下回來了,又把錢放在抽屜裏,媽媽跟姐姐說,姐姐,婆婆年紀大了,搞不清楚錢了,你把每天用的錢記下來,我回來看你的賬本。姐姐就開始記賬,但是她記得不準確,比如買了半斤兔肝,她就記一斤兔肝,還有半斤的錢,姐姐就自己拿去用了,不過姐姐從來沒有獨自去享受,她總是要帶上誰一起去,但每次都隻帶一個,姐姐說,帶多了,大家互相知道了,會說出去的。其實姐姐不知道,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知道姐姐偷家裏的錢,隻有姐姐自己不知道。
姐姐記的賬後來也引起媽媽的懷疑,媽媽說,你們四個人,都是女的,三個小孩,一個老人,這麼能吃?昨天吃了一斤兔肝,今天又吃了三盆炒素,這麼吃法,也不見你們長胖起來。記賬的事情仍然回到了婆婆那裏,但是婆婆年紀大了,而且婆婆的注意力永遠在大便上,菜金仍然擱在抽屜裏,少錢的事情也仍然發生,媽媽開始用心了,這一陣媽媽不去鄉下勞動了,她的眼睛露出懷疑的光,在三個女兒身上掃來掃去,當然她最懷疑的肯定是姐姐。隻是姐姐不知道。
媽媽使出的第一個心眼,就是一個厲害的殺手鐧,如果不出什麼意外,拿錢的人肯定栽在媽媽手裏。這天早晨她們還沒有起床,媽媽就守在她們的床前了,媽媽說,昨天晚上我睡覺的時候,數過抽屜裏的錢,但是今天早晨起來,就少了一張錢,你們誰拿的,說出來吧。
錢到底是誰偷的大家心裏都有數,但是誰也沒有說出來,誰也沒有告訴媽媽,沒有叛徒,也沒有內奸和特務,不像那時候社會上,一會兒就抓出一個,一會兒又抓出一個。她們是一邊的,媽媽是另一邊的,婆婆的態度總是很曖昧,誰也搞不清她到底是哪一邊的。
媽媽說,你們不要說是外麵的人進來拿的,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們家的門開也沒有開過,不會有人進來偷錢。你們誰要是覺得難為情,也可以等一會悄悄地告訴媽媽,還給媽媽就行了。但是仍然沒有人吭聲。媽媽又說,要是不肯說出來,那就把你們的皮夾子拿出來,讓媽媽看看。
她們每人都有一隻皮夾子,都是姐姐用報紙折的,起先姐姐自己折了一隻,後來她又給妹妹和小妹妹每人折了一隻。皮夾子的形狀是一樣的,但大小不一樣,姐姐根據年齡的差別,折出了大中小三種皮夾子。
毫無疑問,媽媽認為那張錢正躺在其中的某一隻皮夾子裏,它很快就會被捉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媽媽尖銳的眼光可以看出來,媽媽已經斷定它是躺在姐姐的皮夾子裏。可是媽媽想錯了,姐姐的皮夾子裏沒有錢,一分錢也沒有,空空蕩蕩。勝券在握的媽媽頗覺意外,愣了一會才說,姐姐,你的皮夾子裏沒有錢,你要皮夾子幹什麼?姐姐說,我夾糖紙。媽媽說,也沒有見你有糖紙呀。姐姐說,我送給張小娟了。當然媽媽也檢查了妹妹和小妹妹的皮夾子,媽媽肯定也是一無所獲,隻有小妹妹的皮夾子裏有五分錢。
媽媽失敗了,但是媽媽並沒有甘心,失蹤的那張錢,成了媽媽的心病,她決心和三個女兒鬥爭到底。媽媽沉著冷靜地想了想,又說,你們把鞋脫下來讓我看看。把錢藏在鞋裏,也是聰明的一招,隔壁的張小三,再隔壁的李二毛,他們都使用過這種辦法,但是姐姐卻沒有用這一著,她的鞋子裏,除了有一點汗臭,什麼也沒有。姐姐還把襪子也脫下來給媽媽看,姐姐說,媽媽你看,襪子裏也沒有。
但媽媽還有辦法,媽媽的辦法總是層出不窮,媽媽每想到一個辦法,她都以為這一回姐姐肯定要暴露了,可姐姐卻一次次地躲過了媽媽的盤查,一次次地讓媽媽敗下陣去。敗下陣去的媽媽,最後竟還笑了起來,媽媽笑著說,好了好了,不說錢的事情了,你們出去玩吧。媽媽的笑裏藏著陰謀詭計。
媽媽果然不再提這個話題了,日子又恢複了正常,但這一陣姐姐很小心,她始終沒有喊妹妹和小妹妹出去消費。誰都知道,媽媽其實並沒有把這件事情丟開,媽媽還在跟女兒們玩計策,隻是不知道媽媽下麵的手段是什麼。那一段時間裏,妹妹在家裏大氣都不敢出,她看到婆婆坐在馬桶上便秘,就去試探婆婆的口氣,妹妹說,婆婆,你知道是誰拿的錢嗎?可婆婆總是含混不清地說,唉,你們的媽媽,唉唉,我大便大不出來,我要脹死了。
後來就發生了高國慶主動上門認賬的事情。高國慶膽子很大,他去買蘿卜,穿上他爸爸的衣服,腰裏紮一根皮帶,蘿卜在他手裏挑來挑去,就順著袖管滾到腰裏,在皮帶那裏停住了。高國慶的辦法,讓院子裏的小孩吃了較多的蘿卜,但是蘿卜很刮油,本來沒有油水的肚子,吃了蘿卜就更餓更饞,高國慶說,別著急,我再去偷。這一點上,高國慶和姐姐很像,如果用現在的眼光看,他們一個是大哥大一個是大姐大。高國慶還去撬人家窗上的銅搭鏈賣到廢品收購站,有一次還引來了公安人員,公安人員走進院子的時候,妹妹嚇得兩腿直打哆嗦,差點癱倒下來,但高國慶一點也沒有害怕。高國慶還有個綽號叫高蓋子,他喜歡打玻璃彈子,但他水平不高,又沒有錢買彈子,就到機關的會議室裏,把茶杯蓋子偷走,然後把蓋子上的滴粒子砸下來當彈子打,最後他的杯蓋滴粒子也都輸掉了。那天高國慶來的時候,不像一個偷了別人家錢的孩子,他像個英勇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他勇敢地說,馮阿姨,我偷了你們家的錢。媽媽笑眯眯地看著他,說,高國慶,你是怎麼進來的呢?高國慶說,我爬窗子進來的。媽媽說,可是我們家的窗子上裝了欄杆,你鑽不進來啊。高國慶說,噢,我記錯了,我是從你們家的門進來的。媽媽說,可是那天晚上門是我鎖的,到第二天早上也是我開的鎖,鑰匙一直在我手裏,你怎麼進來的呢?高國慶說,我是隔天就躲在你們家床底下的,等第二天你們都出去了,我再爬出來。媽媽點了點頭,她相信了高國慶的話,說,那你把我們家的錢還給我們吧。高國慶說,可是我已經用掉了,我請小三二毛他們去溜冰,送了一個蟋蟀盆給大塊頭,買了三塊夜光毛主席像。媽媽無奈地搖了搖頭,說,既然已經用掉了,就算了,我也不去告訴你的爸爸媽媽了,但是以後不可以了,聽到了沒有?高國慶說,聽到了。高國慶走了以後,媽媽說,姐姐你以後少和高國慶來往,從小偷偷摸摸的孩子,長大了沒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