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不怕萬不怕,就怕領導亂發話。我想,懷家小姐拿出來的,必定是某位人物的批條。如果沒有人物在背後給她撐腰,她憑什麼越俎代庖把本應該由我做的工作都一一搶先做好了,她憑什麼對一件幾乎比登天還難的事情這麼胸有成竹,比如,搬遷費用的清單,完全不應該由懷女士拿出來,至於七位住戶的意見,更是應該掌握在我手心裏的。但是現在,亂了,反了,一切都不對頭了。問題全都出在懷女士第三次拿出來的那個東西上。
那確實是一張條子,卻不是領導的批條,更不是紅頭文件,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這竟是一張支票。
我迅速地瞄了一下支票,上麵的數字,正是七家住戶搬遷費用的總和。
懷女士拿著支票,遞過來,想讓我接下,可我不知道該不該去接,我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縮回來,又伸出去,我還在猶豫,還在判斷,最後我還是判斷不了,我在我們單位向來是以反應靈敏著稱的,但現在我的腦袋木訥訥的,連說話都有點結結巴巴了,我說,懷女士,你什麼意思?懷女士,你什麼意思?
一開始因為我的堵塞而變得惜語如金的懷女士這一次多說了幾句話,她說,小姐樓的七家住戶要搬遷,他們都同意了,都在意見書上簽了名,這些簽名現在都在你手上,搬遷需要費用,費用清單我剛才已經給你了,你也看過了,這個東西——這張支票,就是搬遷所需要的費用。
懷女士的氣質真是氣質,她慢悠悠地口齒清晰言簡意賅地把剛才我們進行了半天的事情又複述了一遍。在我聽起來,這不是在複述事情的經過,這是在諷刺我,難道我連剛才進行了半天的事情都搞不清楚,還需要你再說一遍?
我仍然站著,她仍然坐著,但是我的感覺卻反過來了,我覺得是她站著,我坐著,不對,坐著都不夠,我是蹲著,甚至,甚至有點像跪著。
一個人,或者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單位,如果沒有底氣,那就隻能這樣矮人一等了。懷女士願意而且又有足夠的實力承擔全部搬遷費用,所以她從容不迫,所以她始終有耐心,始終平和,始終不急不忙,她可以一直坐著,比站著、甚至比站在桌子上還高大。
我用力咽下了一口氣,說,這麼說起來,小姐樓和後花園是非懷女士莫屬了?
懷女士輕輕地點了點頭,說,是的。
二、 還是劉科長
我的疑惑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懷彩衣個人出資搬遷住戶的決定,讓大家大吃一驚,這還反過來將了政府的軍了。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人家的房子,被你白白占用了幾十年,現在還要人家自己拿錢贖回去?政府在大喜過望之後,倒覺得事情不能這麼簡單地處理了,如果真這樣做,那簡直就沒有政策,甚至可以說沒有王法了嘛。政府是有政策的,是有法的,而且還是要麵子的,這弄不好就是國際影響啊。在平常的工作中,我們兩隻手裏始終捏著兩句俗語,一句是,一個錢要掰成幾瓣用,另一句是,錢要用在刀口上。現在我們掂量著左手和右手,掂來掂去,終於掂出了哪句話更重一點,那就是:錢要用在刀口上。
所以最後政府沒有完全接受懷彩衣的建議,而是和她商量,各出一半費用安置七家住戶。懷女士開始還堅持自己的初衷,但是架不住政府方麵的一再動員,她退讓了一下,重新開了一張半價的支票,一切就圓滿結束了。
所有的人都皆大歡喜。尤其是那七家住戶,他們搬進嶄新的花園小區的時候,歡天喜地,驚訝不已,實在不明白懷家的小姐怎麼要回到那樣的破爛屋裏去。他們謝了政府又謝懷家小姐,最後又一並謝了菩薩。
隻有菩薩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而我,竟想著要去弄明白隻有菩薩才知道的事。
這倒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有多麼的了不起,要和菩薩交個手。我一直是個低調的人,雖然也有些性子急的搬遷戶或討房戶看到我有點頭疼,但大部分居民還是認可我的,我工作積極,態度也好,大家都說我沒脾氣。沒脾氣可是對幹我們這行工作的人的最大讚賞了。
當然,接下來我的某些行為,並不是因為我抱著對工作負責到底的態度,因為工作已經見底,已經結束,我還受到了上級的表揚,在房管係統中,我一直是先進,這件事情做完後,我的光榮履曆上又增添了一色光彩。我更不是因為自己心胸狹窄,看不慣懷家的人有錢耍大牌。憑心而論,懷女士雖然有錢,但她的為人處事,也沒有什麼讓人接受不了的地方。
疑惑像一隻綠頭蒼蠅,討厭地纏住了我,在我耳邊嗡來嗡去。我很想把蒼蠅趕走,但我趕不走它。我也在自己心裏,反反複複把那些情況想過來想過去,無論怎麼想,接下來的事情也與我無關了。
但是我偏偏趕不走這隻蒼蠅,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還是覺得懷女士的行為很蹊蹺,不可思議。這就是我內心的那條縫,有了這條縫,蒼蠅才會來,來了還趕不走。
許多年來,在我手裏討回私房的人多了去了,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三個五個。參加工作以來,年複一年,基本上就是做的這樣的事情,但卻是頭一次碰到懷女士這樣的討家。
非小姐樓和後花園不可?那麼,我就得認真琢磨小姐樓和後花園了。
小姐樓的現狀,後花園的麵積,都是我心存疑慮的因素,為了這一個破爛不堪的三開間二層樓,為了這一個不足四十平方米的小花園,懷女士的付出似乎太慷慨了些,也太急迫了些。雖然她的表情很平穩,她的言行也緩慢沉著,但她的動作卻是極其迅速的,對我來說,有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效果。這種行為,如果僅僅拿出“懷舊”兩個字來交待,是交待不過去的,或者用“思鄉”兩個字來解釋,也是不夠解釋的。這些年裏,我見過許多歸來的老人,看到老宅時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他們中也不乏千百萬富翁,但也沒有誰像懷女士這樣,對準了目標像扔炸彈一樣就把錢扔了過來。
那張支票深深地刺痛了我,同時也激活了我懷疑的神經。
一定有什麼秘密藏在小姐樓和後花園裏。
現在,所有的阻礙都已經掃清了,懷女士可以著手她的尋找秘密的計劃了。如果真有什麼秘密藏在這裏,尋找秘密的行動也並不複雜,就那麼大一點地方,挖地三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但是懷女士不能做得讓人人都知道。
你們看,她首先封住了這一進通往前邊幾進的通道,把懷厚堂的脈線割斷了,再反過來在後花園往外開了一個門。
門的外邊,是一條沿河的小道,小道很窄,通不了汽車,就成了這個小城的最後的舊式風景了。
岸邊楊柳依依,河岸斑駁,有一些舊的石條,有幾個老人坐在那裏說話,懷女士開出門來的那一天,泥水匠奮力一砸,牆轟然倒下,聲音很響,但那些老人也沒有太在意,在現在這樣一個時代,轟倒一兩扇牆,算不了什麼。
前邊的鄰居現在看不到最後一進裏的情況了,隻是聽到小姐樓裏有些叮叮咚咚的敲擊聲,並不太響,沒有大動幹戈的動靜。也有一兩個閑人,特意繞到新開的後門來看看,回去告訴大家,懷家的小姐根本就不在搞裝修,但也看不出她在幹什麼,她也不像在幹什麼的樣子。
我的看法和大家不一樣,我知道,懷女士已經敲打過了這裏的每一寸可疑的地方,包括樓前的小天井和樓後的後花園,她把天井裏的青磚一塊塊地起起來,又重新鋪下去,把後花園的泥土深翻了,為了掩人耳目,她再種上些花花草草,讓街坊們傻乎乎地議論說,噢,原來懷家小姐喜歡這樣子。
其實,即使真的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是人家的,跟我有什麼關係呢?但我是一個鑽牛角尖的人,這些天我可忙壞了,除了正常的工作以外,我又跑到圖書館,又跑到文物管理委員會,還到了城建檔案館,卻沒有找到什麼有關懷厚堂的資料記載,許多人連聽都沒聽說過懷厚堂。這也難怪,在這個曆史悠久的古城裏,曾經住過許多名人,他們的大大小小的故居,遍布在城裏的大街小巷,過去說這地方隨便踢一腳就是明磚,隨手撈一把就是漢瓦,這樣的意思拿來形容名人故居也一樣,頭一抬就是某某樓,轉個彎就是某某園。
懷厚堂就這樣被淹沒了。
我要鬆懈一下自己緊繃的神經,既然懷厚堂連號都排不上,它裏邊能有什麼秘密呢?即使有秘密,這秘密又能有多麼的了不起呢?還是算了吧,淹沒就淹沒了,又不是我的房子,就不要再去曆史的海洋中打撈了吧。何況,海洋那麼大那麼深,懷厚堂掉在裏邊,沉浸了多少年,也許都已經散了架,不是誰想打撈就能撈到的。
我正要下決心甩掉那隻煩人的蒼蠅,走出城建檔案館,也走出自己的心理迷津。偏偏這時候,卻有一個認真的小夥子,他是新來的工作人員,熱心地給我指點迷津了。他告訴我,有一個名人故居研究會,是一些退了休的老人自發組織起來的,他們專做名人故居的調查了解和保護工作,對這個城裏的名人故居是了如指掌的。
他輕輕一掌,又把綠頭蒼蠅拍回給我了。
名人故居研究會設在和懷厚堂差不多破舊的一幢老宅裏,是一位姓曲的會長自己家的住房,擠出一間,就算是辦公場所了,裏邊堆滿了舊書舊報紙舊雜誌,幾位老人都是白發蒼蒼,他們的工作熱情和工作量都大得嚇人,研究會成立兩年,他們已經自籌資金出版了三輯名人故居介紹。
可是不僅這三輯的內容裏沒有懷厚堂,連他們著手準備的第四到第五輯也輪不上懷厚堂,曲會長抱歉地指著一大堆資料跟我說,這些東西,是五輯以後的內容,我們現在實在擠不出時間看,要不,你先借回去看看,說不定也能幫我們下一個五輯做點準備工作呢。
我抱了一大堆資料,但沒有抱回家,而是放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研究懷厚堂裏的小姐樓,這是我的業餘愛好,不應該在班上做。我這個人向來把公和私分得很清,所以,我知道,雖然現在我隻是一個副科長,但即使有朝一日我官當大了,我也不會是一個貪官。
為什麼我要把業餘時間看的資料放在辦公室而不帶回家呢?因為家裏有我的老婆,就是喊我“愁頭”的那一位。
這就要說到我的老婆了。我老婆有潔癖。不僅有潔癖,她還有一個理論,要想保持整潔,東西越少越好,對家庭生活沒有用處的東西,她是一概不許進門的。久而久之,我的辦公室,成了一個小倉庫,幸好和我同辦公室的我們的正科長一直借調在市裏搞規劃方麵的中心工作,已經有一年多不來辦公室了。
你們千萬別以為有潔癖的女人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或者都是從小受了愛幹淨的父母的影響。我老婆恰恰相反,她的父親是菜場裏賣肉的,母親則在肉攤子對麵賣魚,你剜我一眼,我呸你一聲,我的嶽父嶽母就這樣認識,最後成為一對夫妻。
從我第一次見他們,到現在,他們一直都是邋邋遢遢,不愛幹淨。現在他們已經不再親自動手賣魚賣肉,而是成立了一個批發公司,當老板,但他們仍然是和魚、肉打交道,仍然喜歡雜亂肮髒,家裏幹淨了,他們就渾身不舒服。
而我的老婆在那樣一個環境裏長大,竟然有潔癖,也可能物極必反吧,搞得像個有錢人家的大家閨秀,結合我現在正要研究的小姐樓,就覺得好像她是從那裏邊走出來的。
像舊資料這樣的東西,我是不可能搬回家去的,但我把資料放在辦公室,就得下了班留在辦公室看資料。平時我一般都能按時上下班,老婆的工作單位遠,下午我得趕回去買菜做晚飯,但現在不行了,下了班就鑽在故紙堆裏,一鑽故紙堆,就不知道時間了。有時候甚至還會覺得,自己回到了古代呢。
有一次我老婆到了家,沒看到我,就出來買菜,買了菜回去,仍然沒看到我,再做好晚飯,還沒見我回家,就打我的手機,那時候我看書看得太投入了,我希望書上能夠有懷厚堂三個字出現,又怕自己太粗心讓這三個字從眼縫裏漏走了,所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沒想到過度緊張地使用眼睛竟然還影響了耳朵的功能,居然沒有聽見手機響。一直到後來結束這一天的尋找的時候,我才發現了老婆的未接來電,我有點慌,趕緊把未接來電刪除了。
我回到家,老婆問我為什麼不接手機,我理直氣壯地拿出手機說,沒有電話,你看,根本就沒有電話來,你是不是打錯電話了?哪裏知道我老婆比我還更留了一手,我的未接電話刪除了,我老婆這裏的已撥電話可是留著。
不過我的老婆還算是個沉得住氣的女人,她沒有一上來就窮追猛打,她甚至不和我爭執到底打沒打過電話,她隻是說,晚就晚了,吃飯吧,以後要加班,打個電話回來說一聲,免得家裏擔心。
其實這時候,老婆已經懷疑上了我。這怪不著我老婆,男人的這種行為,哪個老婆會不懷疑呢?隻是我的老婆善於暗中觀察,而不是短兵相接。
我沒有能從曲會長給我的那堆資料中發現有關懷厚堂的內容,我總是懷疑自己心不夠細,可能漏掉了什麼,心裏總是悵然若失。但因為我天性敏感多疑,聯想豐富,所以,盡管資料裏始終沒有出現我要找的內容,但看著看著,我卻漸漸地明白了一個道理,我知道我並不是一無所獲的,我看了那麼多有關老宅子的資料,雖然都不是懷厚堂的資料,但老宅子和老宅子之間,必定會有相通甚至相同之處。比如,有一些老宅,為了防盜防火,專門設置了暗道機關,家中財富,盡數藏於其中,別說一般的外人,就算來了胡匪,也是無法找到這些暗道機關的。
沿著這條思路,雖然沒有找到懷厚堂的入口,但我一樣走進了懷家,我的思路一下子清晰了,小姐樓是懷厚堂主人懷昌其的女兒懷滿玉住的地方,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麼可能沒有一點點秘密呢?
在這裏我得跟你們說明一件事情,我雖然把大量的精力投入到一件與我的工作無關的複雜的事情中去了,但我對本職工作還是認真的,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接待搬遷戶和討房戶,我比以前更願意和他們多談多聊,凡談到老宅子了,我就跟他說,你知道嗎?許多老宅子裏都有暗道機關。然後我會再問他一句,你家的老宅子裏,有暗道機關嗎?被問的人先是發愣,然後是驚訝,再後是驚喜,最後他也不談房子的事情了,轉身奔了出去。
我想,他們大概去找暗道機關了。
有一天我的領導也在我的辦公室裏,他剛好目睹了這一幕,他起先不能理解我為什麼要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覺得我的工作方式似乎出了點問題,但是最後看到來訪的群眾迅速跑走以後,領導恍然大悟了,他拍了拍我的肩,好,好,他說,有創意。
但也有一個人沒有按照我的提示跑回去,他眼睛直愣愣地瞪著我,說,你什麼意思?是你有毛病,還是你把我當傻子?暗道機關?你說我家老宅子裏有暗道機關?我看你自己才是一個暗道機關,你把自己設在這裏,叫我們來鑽,我們怎麼鑽得過你?我也不計較他的態度,笑眯眯地暗示他說,當然,也不是所有的老宅子裏都有暗道機關的。這個人不領悟,仍然氣衝衝地說,但是你們所有的機關都是暗道,我們老百姓走不通的。
他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本來也不會說出暗道機關這樣的話來,是我提醒了他,他才說出來。他說出來了,也不知道自己這話是多麼富有哲理,我聽了,卻被打動了,愣了半天,久久地回不過神來。
我越來越堅信懷彩衣不依不饒誌在必得地收回小姐樓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的,但最後的結果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她拿回小姐樓,叮叮咚咚弄了一陣,最後竟然開出一個茶館來,取名叫過雲樓茶館。
懷女士在這破屋子裏開茶館,隻是稍稍地整修了一下,除掉天井裏的幾株荒草,搬掉堆在過道上的一些廢舊物品,拆掉後麵小花園裏的棚棚,基本還是原來的樣子,連氣息也還是從前的氣息,那一種幽幽的、很安靜的氣息。所以它不是現在流行的修舊如舊的舊,它是原來就舊的舊。而且,它不僅舊,還小。
這個結果很意外,所以立刻又引起了我新的疑惑,茶館開在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什麼人來的。一條小路,一邊是河,一邊是高高的斑駁的圍牆,都長了駭人的青苔。車子也進不來,從巷口過來,得走很長的一段路。現在的人腳步都很懶,到哪裏都要坐車,到哪裏都希望車子直接開到門口,下了車就能進去。
所以,有人從路口望過來,狹狹長長的巷子,一望無邊似的,最後好像就到盡頭了,也不可能有什麼像樣的茶館在裏邊,就望而卻步了。
過雲樓茶館還是個新開的後門,如果是請朋友邀貴賓,走後門進去喝茶,那也沒什麼麵子,何況現在街上茶館那麼多,幹嗎非要鑽到這個牛角尖裏來呢?
我觀察出來了,懷女士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這就是懷女士的過人之處?城裏的茶館近些年風起雲湧,遍地開花。從大家驚喜到大家膩煩隻用了很短的時間。中式的,西式的,中西合璧的,不中不西的,現代的、大規模超豪華的,複古的、小巧型精致典雅的,張揚的,低調的,純喝茶的,純喝咖啡的,既喝茶又喝咖啡的,喝茶喝咖啡又加快餐的,甚至又加正餐的,反正什麼也都玩過了,大家都在苦苦尋求新的出路,好像再也玩不出什麼新花招來了。
於是懷女士就開了一個最老式的茶館。但它的老式,卻是連從前也沒有的老式,老式到比鄉下小鎮上的老虎灶茶館還老式,或者說,老式到現在的人都沒有見過,老式到連一些描寫老式茶館的書上也沒有寫過。
所以,說它老式,還不如說它奇怪更確切。
從後門進去,幾步路穿過一個平平常常的小花園,裏邊就是茶館了。但與其說這裏是一個茶館,不如說它是一種老式生活的完滿複現。
懷女士的茶館裏不僅有喝茶的桌椅和茶具,還分別擱置了畫桌、琴台、棋盤、書籍等等,到過雲樓來喝茶的人,也可以不單純是喝茶,甚至可以是不以喝茶為主的。
我作為過雲樓的頭一個客人,反背著手,像個檢查工作的首長,在這裏轉了幾個圈子,那隻綠頭蒼蠅始終繞在我的身邊,它竟然還對我說,嗡嗡,嗡嗡,你趕我走呀。
我在和綠頭蒼蠅對話的時候,真的有客人來了,是兩個人。他們比我晚了一步,就算不上過雲樓最早的客人了。我才是過雲樓的頭一個客人,但我不是茶客,我不是來喝茶的,我來幹什麼?這個問題其實你們比我更明白。
這兩個人也不是茶客,他們是一對圍棋老友。他們是一路猶猶豫豫地過來的,走到了,也沒有進來,隻是站在後門口探頭探腦。過雲樓的一位服務員看到了,就請他們進來。他們把身子留在門外,頭伸了進來,一個說,這裏邊有圍棋?另一個說,十塊錢一杯茶?服務員點頭稱是,他們互相看看,說,進去嗎?進去吧。就跨了進來,但還是走得猶猶豫豫,好像後花園裏有著什麼陷阱,一不小心就會掉下去。
外麵的棋牌室很多,但那裏邊幾乎清一式是打麻將,還有一些愛好者湊起來開的圍棋俱樂部,專下圍棋的,但人又太多,太吵鬧,三教九流,抽煙的,罵粗話的,悔棋翻桌子的都有,太不合兩位老友的習性了。
他們是習慣慢行長考的一對老兄弟,因為習性相近,才走到一起,但到處找不到安靜的地方下棋,先是從棋牌室逃出來,又在俱樂部混不下去,就到甲的家裏,時間不長,甲家的老太太和子女有意見,再挪到乙家裏,時間也不長,乙家的老太太和子女也同樣有意見,就沒有地方去了,到園林去,門票太貴,買年卡吧,也不是長遠之計,因為到冬天或夏天,他們又受不了那樣的氣候影響。
有一天他們看到報紙上登了過雲樓茶館的廣告,說這裏可以下棋,又覺得有點希望,就過來看看了。
這地方很中他們的意,就是茶錢貴了一點,棋是天天要下的,就像聽評彈,不能跟看戲比,看了這一出戲,到下一次再看另一出戲,中間可能隔好多天,甚至一年半載,但是評彈天天要聽的,所以評彈的票價不能貴,貴了就聽不起了。下棋也是一樣。棋是天天要下的。十塊錢一杯茶不算貴,但是天天喝就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了。
所以他們猶猶豫豫,嘀嘀咕咕,茶館的服務員耐心地聽了一下,他聽懂了他們的意思,就跟他們說,你們可以自己帶茶葉,自帶茶葉,收兩塊錢。老人甲和老人乙相視一笑,就進來了。
我急得叫了起來,不對的,不對的,哪有這樣開茶館的?哪有開茶館讓茶客自帶茶葉的?你們老板賺什麼錢啊?服務員明明是聽清楚了我的話,他卻是一臉麻木的表情,他竟然不覺得這是個問題、是個大問題?我不依不饒地追著他說,你們懷老板,不像在做生意呀,哪有這樣做生意的?我以為服務員肯定經過懷女士的訓練,肯定會閉緊嘴巴,不料服務員不僅沒有閉嘴,反而把嘴張得大大的,好像覺得我的問題不可理解,又好像在反問我什麼。
漸漸地,過雲樓茶館的奇怪傳出去了,有好奇的人來了,又來了,不過他們大多數隻是來看看而已,看不出什麼名堂,就走了。也有人留下來喝一杯茶,算是捧個場。
關於喝茶的問題,也沒有逃得過我的研究,過雲樓茶館的茶也不算是什麼上好的茶,都是些大路貨,而且品種也不多,就看得出懷彩衣不是懂茶的人,更不是愛茶的人。不懂茶也不愛茶,卻開茶館,這是奇怪中的奇怪。這比懷彩衣將茶館打扮成這樣更奇怪。
因為茶館所在之處比較僻靜,老宅子裏又僻靜,想來喝茶聊天的人,到了這裏,都不能大聲說話,連走路都要輕手輕腳。其實也沒有人規定他們要這樣,但一到了這地方,自己就覺得應該是這樣的,自己對自己就有了這樣的要求。還有一個陽氣重的人,一進來,沒來由地就渾身發顫,打噴嚏,回去竟然還發了燒。
更多的時候,是沒有人來這裏的,一個空空蕩蕩的老宅子裏,隻聽見那兩位老棋友棋子落盤的聲音,“的”——“的”——,他們很慢,長考,每走一步都要想上十分二十分鍾甚至半個小時,有一次服務員小張在寂靜中寂寞地等待著他們的落子聲,等得他最後跳了起來,說,他們睡著了。
在這個茶館裏睡覺倒不失一個好去處。還有一個喜歡古琴的老太太,八十多歲了,她有時候過來撥幾下古琴,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曾經跟哪個名師學過畫,而不是學琴,但是因為名師不僅畫畫,也喜歡古琴,所以她也順便跟著學了一下。
有一次老太太還帶來一個小孩子,他在少年宮裏學書法,人太多了,沒有了他的位置,老太太告訴他,過雲樓茶館可以練字,他就來了。他在書房裏寫字的時候,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就是茶館的基本客人。在這樣的時候,棋子落盤,古琴悠悠,那個寫書法的孩子偶爾也有分心的時候,這時候他從窗口朝外看看,後花園枝葉搖曳,真的飄飄欲仙,或鬼影幢幢了。
這些都是我結合實際以後,對過雲樓茶館的想象,不是憑空想象,而是合理想象,我仍然是過雲樓的常客,因為這裏離我上班的地方太近了,幾步路一拐,就進了這條狹狹長長的小巷。其實對過雲樓茶館我已經看了又看,何況我的工作也很忙,但我還是忍不住要拐進來。
因為我很明白,懷女士並不是要靠開茶館賺錢,那她要幹什麼呢?她精心設計了這一切,到底要幹什麼呢?
她似乎是要複現從前家鄉的一些情景,但複現這些情景,對現在的生活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幫助呢?
懷女士不應該是一個家鄉通。她雖然從小在這裏長大,但畢竟出去了好多年,增長才智、吸收文化的那些年華,她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中度過的。所以,對於家鄉文化的理解,懷彩衣怎麼可能深入到哪裏去呢?
所以,這一切,雖然由懷女士出麵做,但在我看來,似乎有人在背後替她安排著。我始終堅信,懷彩衣的背後,小姐樓的內裏,是藏著一個秘密的。
我是不會死心的,我一直和曲會長保持著聯係,我還是不停地去麻煩曲會長,每次還是要從他那裏再帶回一點什麼,曲會長差不多已經被我榨幹了。有一天,我頭昏腦脹眼花繚亂的,忽然就覺得黃泛泛的紙上有幾個很眼熟的字,從我眼前滑過了,我趕緊回頭再看——這一看,看得我那顆始終懸著的心,呼啦一下子就往下掉。
這幾個字是:過雲樓茶館。
資料記載在民國十一年,曾經有人在懸橋街開過一家過雲樓茶館。
七十多年後,懷彩衣也開了一個過雲樓茶館,雖然不在懸橋街,但卻在離懸橋街不遠的懷厚堂。這難道真是曆史的巧合嗎?我不相信巧合,我相信某一個事實真相正在某一個角落裏,等著某一個人去發現呢。
書上關於過雲樓茶館的記載倒是不少,茶館的規模,茶館經營的情形,一一都有記錄。
這是一家小茶館,開在小巷裏,從來沒有門庭若市的盛況,但也沒有冷清到打烊,總是有那麼一些人,有錢的,或沒錢的,有勢的,或沒勢的,外來的,或本地的,到過雲樓去喝茶。茶館老板潘先生的祖父是清朝同治年間的一位高官,潘家當年曾有貴潘之稱,既貴既富,潘家也確實曾經富甲東吳。他們的家教很好,並沒有小輩吃喝嫖賭抽大煙,可是到了潘先生這一代,偏偏就丟失了家產,開了一家小茶館維持生計。
我先前已經說過,這地方姓潘的人很多,祖上有點背景的潘家也不少,我肯定也曾接待和幫助過許多姓潘的人,處理過他們的祖宅。就比如說從前的那個潘小小。
這個問題一點也不懸疑。我們早已經知道,在這個古老的城市裏,有頭有臉的名人太多了,他們每一家,每一個人,都有一座甚至幾座老宅,叫什麼堂,或者叫什麼樓,叫什麼園,叫什麼齋,太多太多了,別說一個我,十個百個我加起來,也不一定搞得清楚。名人故居研究會的曲會長也跟我說,他們辛苦多年整理出來的幾輯內容也才是九牛一毛而已。
但是不管怎麼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終於發現了暗道機關的一個入口。
我往過雲樓茶館愈發地跑得勤了,漸漸地,我也看出來了,除了下棋彈琴,也有人會在這裏駐足的。他們沒有從茶裏喝出什麼味道,也沒有在小姐樓後花園探到什麼稀奇,他們是被牆上的一幅畫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