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過奶奶的奶。
我是1955年陰曆6月出生的。舊時在我的家鄉，孩子吃奶一般要吃到兩三歲，甚至三四歲、五六歲。當第二年11月我二弟出生後，母親為保“重點”不讓我再吃她的奶，我的“口糧”便沒有著落了。那時，比我隻大一歲的五叔還吊在奶奶的奶頭上，父親便說：“叫潮兒吃他奶奶的。”遂把我抱走了。
就這樣，我吃了奶奶的奶。奶奶的奶是什麼滋味記不得了，但我知道，當時的奶奶已經年近五十，生育過整整十胎，有五男三女存活。再者，那年已是生下五叔的第三個年頭，她的奶水即使還有，大約已經寡淡得很了。然而再寡淡也是奶水，“有奶便是娘”，我便與五叔展開了爭奪大戰。據奶奶後來講，我們叔侄倆當時爭得可凶了，誰都想獨占奶奶的懷抱，相互間又撕又掐。父親看見了這種情況，沒過兩天又把我抱走了。
從此，我便沒奶吃了，“口糧”的成分改為與大人一樣。對這一點，母親似乎不安了大半輩子。小時候，我一鬧毛病她就說：“唉，都怪他小時候沒吃足奶。”直到我結婚之後，母親與我妻子議論起我的個頭之矮，她還是把原因歸結到沒吃足奶水上。
對母親的結論，我小時候十分認同，並感到委屈甚至悻悻。
奶奶呢，因為用奶喂過我，便對我多了幾分感情。我記著，小時候在那兒玩的時候，她常常拍著自己的胸脯對我說：“潮呀，潮呀，你甭忘了你吃過我的奶呀！”我與五叔隻差一歲，長相也差不多，整天在他腳邊打滾兒，奶奶也就分不清我倆是叔侄還是兄弟了，要疼一塊兒疼，要打一塊兒打。到了五叔滿七歲該上學了，奶奶也讓我跟五叔一塊兒去，於是叔侄倆又成了同學。我們在本村上完四年級，要到鄰村上“高小”，就在開學第一天臨走時，奶奶向十一歲的小兒子和十歲的大孫子鄭重地麵授機宜：“你倆已經上高小了，要是看中了哪個女的，就給他寫字條！”我們聽了都感到很害羞，背上書包一溜煙跑走了。可惜，直到我們不再上學，也沒發出過一張字條，後來找媳婦還得靠媒妁之言，還得勞駕她老人家親自出馬相親、由她當場拍板定婚，我們叔侄倆真是不孝之至。
五叔找的媳婦比他大，因而結婚就早，等我的女兒出生，他已經有了第二個兒子了。我妻子分娩後奶水沒有及時下來，女兒在夜裏餓得嗷嗷哭，我母親想了想說：“有辦法了：叫孩子吃她五奶奶的！”我覺得這辦法可行，立即跑到村後敲五叔的門。五嬸聽白了我的意思，毫不猶豫地穿衣開門，披星戴月來到我家。因為剛生下我的堂弟不久，她的奶水比較充足，我女兒便在她的懷裏香香甜甜地吃下了來到世間的第一頓飯——奶奶的奶。
我奶奶是在1993年去世的。在墓地裏，她生養的五男三女雖然都是人到中年或老年，卻哭得呼天搶地不講體麵。跪在他們的身後的我想，那是他們吃過死者的奶的緣故。
這時我抬起頭，看著墳堆，似乎看見奶奶在那兒笑嘻嘻地瞧著我，一邊瞧一邊拍她的胸脯。於是，我也伏地大慟，熱淚長流。
現在，我的女兒也長大成人了，我當然已經步入中年。回想我們兩代人都吃過奶奶的奶這一事實，不禁感慨萬千。
奶奶的乳頭——孫輩的嘴，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聯係！
當然令人感動。
然而我也想，在過去的中國，女人的乳頭也太長了，它竟然能夠伸到孫輩的嘴上；同時，孩子的嘴巴也太長了，它竟然能夠伸到奶奶的乳頭上！
我們知道，這種現象今後一般不會再出現了。
這種現象不再出現，另一種現象在今天卻出現了：孩子不但吃不上奶奶的奶，連母親的奶也吃不上了——有越來越多的新潮婦女為了她們那些莫名其妙的追求，竟然不肯把乳汁賞給親生的孩子，要靠社會輿論苦口婆心地動員了！
“大自然的恩賜，無可替代！”我每當看到電視上這樣“廣而告之”，便會恍惚看見我奶奶一邊笑，一邊拍她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