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那年,我就職的那家苟延殘喘的單位終於宣布破產。我揣著4000元積蓄來到武漢,在W大附近租了一間地下室,複習備考,期待有一天能成為W大的研究生。這所學校裏聞名遐邇的櫻花,曾是我整個中學時代的夢想。白天我必須起很早才能在圖書館占到一個座位,晚上我踩著月光回“家”。我和鄰居們幾乎沒有什麼交往,他們身份複雜:有彈棉花的異鄉人、有賣早餐的……每晚回到地下室,他們都已熟睡,隻有我對麵的房間還亮著燈。
一天早上,我到地下室盡頭的水槽邊刷牙,住在我對門的那個身材單薄的女孩也在刷牙,她的頭發用一塊白手帕很隨意地紮成一束,這種素潔簡練的裝扮使她有了一種幹練和靈動的氣息。她比我先整理好內務,搶先一步跨出了地下室,我在超越她時被她撞了一下,手中的考研資料散落一地。她抱歉地朝我吐吐舌頭,蹲下幫我收拾,突然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你也是考研的嗎?”一個“也”字讓我明白她是我的同路人。
這個叫戰蔚的女孩是山西人,中文大專畢業後自修了本科文憑,在一家不知名的雜誌社做編輯。好幾次我說把你編輯的雜誌帶回來給我拜讀拜讀,她卻扭捏著不肯答應。她不是正式編製,沒有底薪,每個月就指望著微薄的編輯費。她在生存的夾縫中刻苦學習,夢想著能進入W大讀研究生。白天她要辛苦工作,幾乎沒有時間複習,夜晚是她學習的黃金時間。她的英語單詞手冊已經被翻成破爛,她的夜宵一般隻是一個麵包。
有一次,我對她說,我喜歡你的名字,戰蔚,占位,很像我目前的生存狀態。她就肆無忌憚地笑,笑聲裏有一種壓抑很久的釋放和蒼涼。那一瞬間,我領悟到我和她都是落魄潦倒卻保留著一份真性情的人,這種感覺讓我覺得很安全很溫暖。
認識戰蔚一個月後,我無意間在報攤上看見她所就職的那家雜誌。我饒有興趣地駐足翻看,上麵登著一些聳人聽聞的案件剖析和曖昧的訪談實錄,我終於明白戰蔚不願意把雜誌帶給我看的苦衷。她在雜誌上署的不是原名,但我一眼就看出,那個叫“櫻花夢”的編輯應該就是她。
一本雜誌,讓我看到了一個身處異鄉的弱小女子的自尊、無奈和夢想。站在八月炙熱的陽光裏,我忽然有一種想落淚的感覺。如果不是那個驚險的夜晚,我和戰蔚大概還要在逼仄陰暗的地下室住下去。
那天晚上我入睡後,迷迷糊糊中感覺到對門發出打鬧聲,我打開門,看見戰蔚正和一個蓬頭垢麵的老頭廝纏在門口,我大喝一聲:“你幹什麼!”老頭看見我,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地下室。我從戰蔚的抽泣中明白了事情經過:她看書看到淩晨一點,然後出門洗臉刷牙,虛掩了門,回來時,她看見一個撿破爛的老頭正抱著她的電飯煲和單放機從房間裏走出來,她當時腿都嚇軟了,但還是奮不顧身地和他廝打起來——因為那是她僅有的兩件值錢的寶貝。
這件事情使我們意識到這個地下室絕非久留之地。第二天,我們去合租了一個套間,她住臥室,我住客廳。月租四百,兩人平攤。
我不知道自己對戰蔚的感情是從何時開始的,但這次搬家無疑是一個重要契機。搬家以後,一種淡淡的情愫在我和她之間滋生蔓延著。兩個人一起看書,為了一道英語題的答案爭論半天;周末一起做飯,甚至,一起出門逛街。因為都是囊中羞澀的人,常常我們什麼都不買。這樣的苦悶年華,依然讓我感到了一種平淡的幸福。
考研很費錢,當時我隻剩下500元積蓄。我在一家皮包公司找了一份文秘的工作,薪水微薄,離住所也很遠。在那段清苦的日子裏,我每天的幸福都凝聚在踏進家門的那一刻:溫馨的燈光,冒著熱氣的電飯煲,戰蔚那並不美麗卻極富滲透力的笑容……很多次,看著眼前的情景,我的內心不禁有些恍惚,以為這真的是我的家,而那個坐在橘黃色燈光裏等我回來的人,是我的妻。
這種錯覺使我明白:我愛上戰蔚了。
考研成績終於出來了,我和戰蔚都考得很理想。那是一段陽光普照的日子,所有吃過的苦,在一夜之間全部得到了回報。三月,W大的櫻花正在怒放。周末,我和戰蔚結伴去賞櫻花。我給她照相,她站在櫻花樹下,我隱約可以看見她長發上係著的那塊白手帕。一朵櫻花隨風而落,靜靜地棲在她的肩頭,陽光給她的皮膚鍍上了一層檸檬色的光暈,她的雙眸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神采。那一刻我突然領悟到戰蔚的美,那是一種堅忍卻溫柔、滄桑卻純潔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