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不幸隻有一種,但它常變換花樣襲擊人。
一個成年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打倒一個兒童,這個兒童長大後亦可輕而易舉地打倒當年的成年人。
在這裏,強有力的不是體力,而是時間。
喝酒,是改變時間的一種企圖,如愛因斯坦發明相對論一樣。醉裏,便將時間肢解再現。台灣詩人洛夫先生說得好:“一仰成秋,再仰已是深冬了。”
此公深得酒趣。日子表麵上看著短了,實已在混沌之中伸長。
吾國舊有“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之說,也在談時空。
猿猴由於太像人了而顯醜惡,迷信由於類似宗教也使其更醜惡。這是培根說過的話。
在許多事情上,近似性都是一種危險的構成。而許多事情又由於近似而獲讚揚。
誠實的人的痛苦僅在於無法擺脫誠實。
狡詐的人的苦惱是因自己還不夠狡詐。
上帝最尊貴,但上帝遭受的侮辱最多。
人們不應該認為荒謬的事情都發生在過去以及別人身上,更不要以為那是一種幽默,否則永遠也擺脫不了荒謬。
文明和進步有關,但並不完全是進步本身。一種毀滅可以是進步,但決不會是文明。
悲劇是以人的無知為前提的,同時以命運的無情為動力,正如喜劇以人的有知為前提。
在回答最簡單的提問時,最能見出人本身極其有限的才智。複雜的問題由人來解釋,而簡單問題的答案卻在上帝手裏。
水流下而不流上,人對父母總不及對子女那麼好。這是一條單行線。
應該說不少人並無理想,但每個人都應有道德,無論新舊。即使忠孝仁義也遠勝於巧取豪奪。因此,一個敢於倡導公民講道德的社會,比那種僅僅講理想的社會要正派得多,恢宏得多。
把世上“好的”最終變成“我的”,不外是我們為之鞠躬盡瘁的理由,所謂辛苦,所謂悲歡,大抵都與此有關。
兒童在成長中發現世上如此多的好東西竟然不是自己的時候,其實是痛苦的。我來到世上,我看到的,我喜歡的,竟是別人的,不亦慟乎?私有製從人生之始就顯示出殘酷。
俗,這種東西無論從習慣或格調上說,係指人數最多的一種行為。其次才是品位不高。
少數人的作為不會被指斥為俗,至多說成怪。有些品位並不太高的東西,改換了地域(脫離了當時的多數),也會變雅,如非洲木雕。
被眾多人執有的觀念或行為,持續久了,自然腐舊,這也是俗的原因。
中國人的傳統,使他們的的確確無需假借什麼來延續或張揚自己的生命力。如今是假借與裝飾的時代,這出於一種恐懼。至於恐懼什麼,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恐懼的理由,大多是不自信。
在人們的思維方式中,特別是對自己未來的思考中,對於結局的分析占有很大份量。
其實生活沒有結局,佛家的哲學也說過這樣的意思。放棄了結局,也就放棄了重負。
人們願意相信自己的不幸,而不信自己的無能。
煤氣罐突然起火之後,人們往往弄不清閥門該向左或向右旋,以熄火。可見臨大事,智商決不及從容更有用處。
當一個孩子降生的消息傳到親友那裏時,他們的問話永遠是這樣的:
“閨女,還是兒子?”
皇子出生的時候,皇帝這樣問。而樵夫之妻分娩,樵夫也如此。
沒有人問:“生了個縣長還是商人?”盡管這個孩子在未來有可能成為縣長或商人。
這是說,每人出生的時候,僅僅是一個人。省長當年出生,鄰人也不曾高喊:“省長出生了!”
這還表明,一個人在短暫的幾十年中,無論風光、榮耀、威嚴、奢侈,好到以及壞到什麼程度,他也不過僅僅是一個人。人在世上獲得的各種稱號,會像牆上的油漆一樣,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剝落。
而在人生的另一極——辭世時的稱謂上,人又露出了本原的指向,像海水退下冰山浮現一樣。在火葬場,所有的人都變成了“這個,那個”,甚至連“人”字都被免了。的確,從生物學意義上,遺體已經不能叫作人了。當然,更不會被稱為各種“長、委員、標兵”及其它。
人是人的時候,不過是人。而連人都不是的時候,什麼都不是了。
記住自己是人,有很多的好處。
成功和幸福在許多情況下不是一回事。換言之,成功也會導致不幸福。
以莊子的想法,一棵扭曲的樹並不成功,但免遭刀斧,頤養天年卻是幸福的。
成功與幸福孰更重要,似乎是需要永遠爭論下去的問題。
對年輕人、聰明者來說,即使不幸福也寧肯追求成功。因為人們對成功尚無統一的標準。
人是永遠需要偶像的。
偶像必須是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因此作偶像者必須永遠不暴露真相。
而崇拜偶像者,也並非真的向偶像學些什麼,而是需要在內心有個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感情宣泄位置。
受到別人的羨慕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羨慕者隻承認你的運氣,而不承認你的成就,妒意存焉。當別人認為和你相同,隻是你努力較多,差別自然消失。
有人說,太陽是不可直視的。同樣不可直視的還有曆史、婚姻和別人的成功。
哲學雖然也被稱為科學,但在表述上仍是哲學是哲學、科學是科學。
哲學和科學如同一對畢生爭吵、彼此忠貞的老夫妻,有時對立,有時融合,但無法分離。
人身上的鐵元素,合起來不過半根針那麼多,卻廣布於每個血紅細胞中。而血紅細胞在每立方毫米的血液中就有400萬之多。
每個細胞中都有一點鐵,這種分布何等精密壯美,單從這一點就可見人是多麼偉大。
倘若人不是上帝所造,那斷然是誰也造不出來的。
有人說日本是“技術大國”,而非“科學大國”,這話大抵不錯,雖然科學與技術密不可分。但技術隻是“術”,而科學是“道”。術不過是生存方法,而道是集合了全人類共同的利益並使個體有充分理由活下去的依據和理想。
忠誠和愚昧有時不太容易分辨,前者需要放棄個人的獨立意誌,後者根本沒有個人的獨立意誌。
忠誠不是一種快樂,卻是一種美德。
愚昧,就一般人說,是些迷信和反科學的不智之舉,這隻是小愚昧。大愚昧出於大明白人的身上。這樣的人很多,舉例可說王國維,聰明絕頂,學術蓋世,最早研讀康德、叔本華等人學說,創中國近代美學。此公又擁護張勳複辟,在溥儀被轟出北京後,仍充當其“南書房行走”。自稱“五十隻欠一死”,拖個辮子自殺了,嗟乎可惜。
科技的進步與人性的進步是兩回事,兩者應該有一些關係,但科技仍然無法使人徹底擺脫荒謬。
製造橋梁既可看出入的偉大,也可看出入的渺小。譬如,在大海上造一座橋一定顯得可笑,而造一條船(一座不斷延續的橋梁)便謙遜得多。
能在人間充當尺度的東西不多,金錢算是一種。即使它遠不公允,但與權力的尺度相比,它已公允了許多。
人類從成為人類那天起,就與動物為敵。更多的時候,是人類傷害動物。在史前時期,這是不得已的事情,人類需要的蛋白質和禦寒衣物,須從獸的身上攫來。否則,人隻好凍餒而斃。然而人類進入農業文明之後,這種局麵便改變了。所有流派的曆史學家,都把耕作,稱為人類最早與最重要的文明。這樣,人已經有可能與動物成為朋友了。
在西方,梵高的畫有名。在當代中國,梵高的人格有名。
梵高近年對國內中青年知識分子的影響超過了任何人。
在梵高之前,中國文化人心目中的思想導師是屈原。
能夠替代屈原的隻有梵高。
悲涼,終生孤獨跋涉,自戕,某種糊塗,流芳百世,並且“九死而不悔”。這些特征,便是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偶像的標準。
隻有梵高。
而艾柯卡式的美國人的成功典型,不會成為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偶像,但也許會成為下一代中國人的偶像。
英國的諷刺作家斯威夫特說過如此令人沮喪的話:“一個人前半生染習各種愚蠢陋行,後半生用於改正這些愚蠢陋行。”這麼說起來,人生真是無味,但能用後半生改正惡習的人還是好人。
其實,人之善惡,不在生之前後,多由於社會環境。若環境險惡,那麼一個人雖前半生染上惡習,後半生則要練習更多的惡習。
財富積累的速度如果和人的品味修養的速度不成正比的話,人就成了“享受盲”。
伏爾泰認為:快樂與笑無關,大的快樂是使人嚴肅的,而愛的快樂也不使人笑。
那麼,歡笑僅僅是笑而已。如人們在聽相聲時的笑,不見得快樂。按著柏格森等人對笑的研究,也說笑是源於幽默的一種肌肉的機械運動。
那種隱藏在內心的快樂,是別人無法同享的。
演員或政治家的笑容,經常是職業性的,與快樂無幹。
但總有一種笑聲是與快樂有關的,那是孩子的笑聲。
北人自誇棗甜,南人誇橄欖有回甜。北人不屑曰:待你回甜,我已甜過一次了。
甜是實惠,回甜則是理想中的實惠。兩種判斷方式,亦是兩種人生態度。
在科學家當中,最經常被引用又最被誤解的是弗洛伊德。在過去的西方,他曾因被貶斥而受誤解,在現時的中國則因被褒揚而受誤解。
其實他的學說也很難懂。但愛因斯坦的學說雖難懂但未遭斧鉞。老弗的楣是倒在他的題材上——人之身體、神經、精神,最要命的是性。
曾有性犯罪者交待作案動因,說是讀了弗洛伊德的書。這不僅貶低了老弗,還抬高了自己。
在我們這個民族的傳統觀念中,有一種惡劣的意識,就是蔑視與消耗體力有關的體育活動。這在知識界尤其普遍,仿佛流一身臭汗是下賤之舉,吾輩讀書人不為也。如今體育運動雖然較從前發達,但對多數人,仍是作為觀賞而存在的。國人希望我們所有的項目都奪取冠軍,而後在電視機前雀躍。仿佛這樣就代替了自己活動筋骨。如今體育競像文學一樣,成為被觀賞的活動,它實在是一件怪事。
人,有時生活在知識要求裏,有時生活在經驗中。具體說,現代的都市人,生活在別人的知識與自己的經驗中。解釋一下,你生活在善於製造電冰箱與電視機的工程人員的知識中,你隻需要會按開關就可以了。就電視機講,你擁有電視機。需要仰仗別人熟知顯像管,電子集成電路,以及玻璃與塑料等繁複的專業技術,而你不需要知道。作為消費者,你如果究畢生之力搞清了電視機的種種勾當,或許有人尊敬你,但更多的人仍然漠視你。
一般說,城裏人比鄉下人多知道一些事,因而有權利說鄉下人愚昧。但這種“多知道”隻是“早知道”而已,隨著開放速度的加快,城鄉會同時知道同樣的事。在鄉下人摟獅子垃圾箱照相的時候,城裏人正對著噪聲檢測儀大叫。公允地說,他們都是出於新奇。在一個迅速變化的時代麵前,新奇是不受責備的。
道家學說給中國人心靈帶來了很多揮之不去的陰暗的東西。不光是說補藥,他們那套被人推崇備至的哲學也透出許多大奸大詐,或者說中國曆史上的許多大奸大詐大都精通道家哲學,所謂裝拙守愚等等。中國曆史上另一種更加醜惡的思想體係即兵家,韓非子、申不害、鬼穀子與孫子之流正是在道家哲學的基礎上創立了詭異莫測的軍事學說。這種東西無論怎麼深不可側,對一個民族來說,對曆史來說,決無一點好處。在世上,隻有那種三百年間史書無事可記的民族才是幸福的。
在所愛的對象當中,都含有所怕的東西。
這是無法克服的。
偉大的實踐家不見得不需要恭維,但偉大的哲學家卻是無法恭維的。因為他們透辟地了解社會,了解人,了解人在社會上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了解自己。
自信的人何需恭維。
倘去恭維老子,一定是一件無趣的事情。
對於恭維的無限需求,是人的特點。隻是恭維的太過或不及時,人們才對其不滿。
恭維自有其境界與技巧,誰都不會拒絕高品位的恭維。
誠懇的恭維,表麵上類似批評的恭維,高聲說出的恭維,比喻新穎的恭維,即使離譜,亦屬上乘。
含譏諷的恭維,不敢肯定的恭維,流於凡俗的恭維,被視為下品。
鋼琴家李斯特說:“我沒有一個敵人,但我所有的朋友都恨我。”
老李的本意在於幽默調侃,又可延伸出一個道理:敵人往往不是那些可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