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1 / 2)

大曆三年,長江江口決堤,洪澤遍地,一片淒涼秋景。

襄樊府。

鬱抑沉喑的朱紅大門,城門口臥矗的大理岩石獅,酒旗西風,紅巾翠袖,這是一座富庶的城,原應,不該如此多的乞兒。

黃昏,頹陽將近之時,縱貫南北大坊的幹道上,緩緩晃出一個佝僂的形影,“胡老,你這是……”那姓胡的老頭挺挺腰板,兩隻三角眼瞥瞥那人,哼著沒散的酒氣,“知府大人剛剛親下的敕令,把外邊賴來的討飯的餓鬼都請出去……怎麼……你沒看見這麼多乞兒……”言語間從酒糟鼻子裏哼出幾分不屑,那人“啊”了一聲,“怎、怎麼,莫非……?”胡老頭的嫌惡陡然化作歎息,輕咳了幾聲,“是啊,長江又……發水了……”“不是都兩三年沒潰過口子了?”胡老頭不耐的擺擺手,“行了,我還得把告示遞過去,這事啊,還多著呢……”語畢,又踉蹌著步子朝城口走去,還挾帶的一聲聲歎氣,令那人不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流民失所,淪為沿街乞討的乞丐,這本是世上極淒慘的景象。

襄樊府有一戶人家,若是將“荀家”的名聲提到江湖上,怕也是沒有多少人不知道的,“碧草連天”的盛名,“碧到天涯盡是荀”的家主荀枝寒,無一不是人人傳頌的,到此一代,因家有淑女,更是無數江湖俠少、名門公子的入贅美夢。

“小姐,小姐,你快點啊,”那被喚作小姐的女子一臉無奈羞窘,“覺曉,你又皮癢了?咋咋呼呼,讓爹聽見,小心你的舌頭。”丫鬟覺曉顯然知道小姐脾氣,聞言倒不收斂,反是迭聲催促。但見一位婀娜清亮的女子娉婷而出,身上裹著狐裘攬懷滾邊大氅,內裏一襲皎白束裳,更襯得佳人腰肢盈盈,肌色勝雪,髻邊橫戳著一簪青色明珠,簾幕般席覆在額上,珠簾下巴掌大的小臉上,藻褐色的淺眸中泛著潮潮的霧氣,仿佛氤氳著什麼。她對著那丫鬟狠狠一跺腳,“到底出來幹嘛?這麼冷的天,你就閑的沒事出來折騰我。”那丫鬟也是十八九歲的模樣,粉色衣裳宛如一團花色浮動,眸中靈靈,聞言撇撇嘴角,抬手指著角門後階側的角落,委屈道:“剛才小姐讓我出來買硯紙,哪知一出門就被這小乞兒扯住,硬要我施舍他口飯吃,我還沒說話,他倒自個昏了過去……”“嗬,這倒有趣……“小姐一手斂住裙裾下擺,一臉訝異,走了過去,卻見一個小小孩童,悄悄裹著敗絮的破襖,屈身蜷抱成一團,額前有些碎碎的劉海,裸在外麵的手掌腳趾中盡是髒汙垢泥,在如刃秋風下,都有些皸裂細傷。小姐不由動了善心,上前撩開他的碎發,碰碰他的削頰,豈料小乞兒竟睜開眼來,兩隻小手硬生生抓住額前的玉手,到讓小姐狠吃了一驚,仔細一聽,他囁嚅嘴唇道:“發發善心,舍兩口飯吧……”叨念著,竟又昏厥過去。小姐抽出手來,轉頭對丫鬟說道:“看他可憐樣子,給他拿幾個饅頭,帶碗熱湯。”覺曉應聲而去。

小姐纖腰一擰,靠在旁邊的棱柱雕龍上,仔細打量著這個討飯的乞兒,心裏不覺一樂,“嗬,這小乞兒倒是挺俊的,隻可惜,這麼小就出來乞討。”她也聽聞父親說過長江決堤之事,流民百萬,盡淪乞丐,思緒也不由沉重起來。

忽然,一聲呼喊令她回過神來,“荀大小姐。”她愕然抬目,便見是幾個巡捕模樣的人朝她走來,她雙手一疊,做個萬福,“原來是楊大人。”當先那人擺擺手,“什麼楊大人不楊大人的,叫楊叔就好了,你爹還好吧,最近一直忙著公事,沒得時間和他切磋酒量。”那小姐看著眼前有些禿頂的中年漢子,微微發笑:“楊叔你又來了,怕不醉死你了事……”那人打個哈哈,指指那小兒,“我要帶他走。”小姐怔怔,“帶他走?”“是啊!”楊叔長聲一歎,“知府大人親下的敕令,說流民竄動,恐威脅城中秩序,要將他們趕出城外……”小姐蹙眉慍色道:“這時節,趕他們出去,豈不是要逼他們去死?”楊姓巡捕又是一歎,“誰說不是,怨隻怨他們命不好,撞上這等禍事,今後這生計恐怕更說不準了。”正巧小乞兒悠悠轉醒,十三四歲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驚悸,“做什麼,什麼更說不準,你們你們要幹嘛?”身子一個勁往牆角縮去,那小姐見狀俯下身去,伸手撫著他的鬢發,柔聲道:“你叫什麼名字?你爹娘呢?”小乞兒聞言渾身跟打篩子一般,忽而戟指楊姓巡捕,“我娘是被水淹死的,就是和他穿一樣衣服的人,”他說著臉上已掛滿淚珠,“他們將爹撈上來,爹為了救我累暈過去,那些人見我娘生的好看,便上去動手動腳,我娘……她,是自己投的江啊……”他的聲音忽而轉沉,沙啞著道:“我就見她漂啊漂,一個浪……她就不見了……就不見了……爹醒了後,問我娘呢,我沒法說……便見爹臉色怕人,他說,他說……願來生,勿作負人……也投了江,他們都不要我了……不要了……”小乞兒仰起頭來,臉上有一股懾人的倔強,晶瑩的淚珠在烏黑的臉上,蹭出兩行清跡,眸子裏有燒不盡的恨意,他羸弱的身子突然一頓,眸子裏的神采漸漸褪去,驀然間暈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