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文
大新算是我的忘年交,而且是聯係比較密切的朋友之一。
但是,很遺憾,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與他相識起來的,記不住了。也許人腦,如同早期286電腦的硬盤,儲存的信息量有限。努力想忘掉的那些年代裏的不愉快記憶,常刪除不盡;而後來應該記住的什麼,就存儲不進去。硬盤可以格式化,抹得幹幹淨淨,再輸入新的信息;人腦卻沒有這麼方便,必須在數十載沉重灰暗的歲月後邊,才能搜尋到近年來深刻的一些印象。
這樣,我回想與大新的交往,《漢家女》,恐怕是能記住的有關他的最早印象了。我很在意同行在短篇小說上所表現出來的才力。才力愈盛,尊敬愈多;才力一般,尊敬也就一般。我還沒發現寫不出精粹短篇的作家,能寫出輝煌長篇者。這是指現實主義流派作家而言,現代、後現代、瞎現代者不計在內。
那是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這篇《漢家女》,寫得精悍、精致、精彩,使我對周大新這個名字刮目相看。
這以前,不甚知道他,也就無緣識得。
當時,我在《小說選刊》工作,讀小說成了我的職業,這不是什麼好差使。讀好小說,自然是一種享受;讀不怎麼樣的小說,那就很要命,完全是痛苦和受罪了。
原來我讀小說,挑我喜歡的讀,一上手,能比較快地進入小說作者設定的氛圍。但作為編輯讀小說,通常都是從拒絕開始的,一路挑毛病地讀下去,輕易進入不了角色。所以,當看到《漢家女》時,孤陋寡聞的我,馬上跳出來一個問題,有姓“漢”的嗎?
然而小說征服了我,人物站起來了,就夠了。即或沒有“漢”這個姓氏又如何,讀者隻要信服了,就不會要求必須百分之百的真實。巴爾紮克說過,“文學是最大的謊言”。看來,隻要把謊撒得圓滿,不留疑竇,能把人唬住即可。大新的小說無不好看,因為他會講故事,有厚實的生活積累,有無數驚心動魄的細節。
於是,我被他的筆下那個叫漢家女的媳婦吸引。當她站在邊界的河邊,望著從火線上下來的打紅了眼的人,而偏偏看不到那個曾經得到她一絲溫情的戰士。那場麵,不禁感動了我,也感動了次年度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評委們。我也記不得這篇作品得獎了沒有,其實,得不得獎,無所謂;口碑,有時比獎金更要值價些。
從那開始,我有機會更多地了解這位軍旅作家。他話不多,屬於願意聽你講,而自己卻不大講的那種作家。有的人同他相反,願意你當他的聽眾,而不願意當你的聽眾。我想,這無所謂好與不好,是由一個人的性格所決定的。有人如黃河水,滾滾而來,汪洋恣肆,呼嘯騰湧,屬豪放一族;有人似春江雨,細密如絲,潤物無聲,沁人心脾,屬嚴謹一派。
周大新是後者,說話輕聲細語,行事文質彬彬。
那年頭,湧現了一大批部隊作家,形成文壇的生力軍。他的謹言慎行、不事張揚的性格,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直到認識了許多年以後的現在,他的兒子都讀大學了,數百萬字小說也問世了,仍是本色不變,這一點,令我折服。
作家基本可分兩類。一種他還沒動手寫什麼,全世界都知道他要寫什麼了;一種很少作宣言,很少講自己,然後我們在新書架上,知道他又寫了些什麼。那部得了電影大獎的《香魂女》,也是到了街談巷議的程度,才知道他寫了《香魂塘畔的香油坊》這麼一個中篇小說,才去想法找來看。我們都在北京住,有機會在一些公共場合見麵,還會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不是風頭最健的一位,因為他不會喝酒幹杯,不會猜拳行令,很少看到他眉飛色舞,很少聽到他高談闊論。他是那種春種夏鋤,默默耕耘,打理自己地裏文學莊稼的人,不到收獲糧食的季節,他通常不怎麼願意進入舞台的中心,被燈光照亮。
所以,忽然間,捧出來一部作品,引人注目;忽然間,他的小說改編成電影,造成轟動。在此以前,很少看到相關的報道、消息,就不必怪罪他未能及時告知了。這種不怎麼愛炒作的古典主義,在相當物化的商業社會裏,有時,真會成為他的致命傷。所以,到嘴的鴨子飛了,是他大概不止一次碰到過的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