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女傳第七十四

《詩》、《書》之言女德尚矣。若夫賢妃助國君之政,哲婦隆家人之道,高士弘清淳之風,貞女亮明白之節,則其徽美未殊也,而世典鹹漏焉。故自中興以後,綜其成事,述為《列女篇》。如馬、鄧、梁後,別見前紀;梁嫕、李姬,各附家傳。若斯之類,並不兼書。餘但搜次才行尤高秀者,不必專在一操而已。

勃海鮑宣妻者,桓氏之女也,字少君。宣嚐就少君父學,父奇其清苦,故以女妻之,裝送資賄甚盛。宣不悅,謂妻曰:“少君生富驕,習美飾,而吾實貧賤,不敢當禮。”妻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約,故使賤妾侍執巾櫛。既奉承君子,唯命是從。”宣笑曰:“能如是,是吾誌也。”妻乃悉歸侍禦服飾,更著短布裳,與宣共挽鹿車歸鄉裏。拜姑禮畢,提甕出汲,修行婦道,鄉邦稱之。

宣,哀帝時官至司隸校尉。子永,中興初為魯郡太守。永子昱從容問少君曰:“太夫人寧複識挽鹿車時不?”對曰:“先姑有言:‘存不忘亡,安不忘危。’吾焉敢忘乎!”永、昱已見前傳。

太原王霸妻者,不知何氏之女也。霸少立高節,光武時連征,不仕。霸已見《逸人傳》。妻亦美誌行。初,霸與同郡令狐子伯為友,後子伯為楚相,而其子為郡功曹。子伯乃令子奉書於霸,車馬服從,雍容如也,霸子時方耕於野,聞賓至,投耒而歸,見令狐子,沮怍不能仰視。霸目之,有愧容,客去而久臥不起。妻怪問其故,始不肯告,妻請罪,而後言曰:“吾與子伯素不相若,向見其子容服甚光,舉措有適,而我兒曹蓬發曆齒,未知禮則,見客而有慚色。父子恩深,不覺自失耳。”妻曰:“君少修清節,不顧榮祿。今子伯之貴孰與君之高?奈何忘宿誌而慚兒女子乎!”霸屈起而笑曰:“有是哉!”遂共終身隱遁。

廣漢薑詩妻者,同郡龐盛之女也。詩事母至孝,妻奉順尤篤。母好飲江水,水去舍六七裏,妻常溯流而汲。後值風,不時得還,母渴,詩責而遣之。妻乃寄止鄰舍,晝夜紡績,市珍羞,使鄰母以意自遺其姑。如是者久之,姑怪問鄰母,鄰母具對。姑感慚呼還,恩養愈謹。其子後因遠汲溺死,妻恐姑哀傷,不敢言,而托以行學不在。姑嗜魚鱠,又不能獨食,夫婦常力作供鱠,呼鄰母共之。舍側忽有湧泉,味如江水,每旦輒出雙鯉魚,常以供二母之膳。赤眉散賊經詩裏,弛兵而過,曰:“驚大孝必觸鬼神。”時歲荒,賊乃遺詩米肉。受而埋之,比落蒙其安全。

永平三年,察孝廉,顯宗詔曰:“大孝入朝,凡諸舉者一聽平之。”由是皆拜郎中。詩尋除江陽令,卒於官。所居治,鄉人為立祀。

沛郡周鬱妻者,同郡趙孝之女也,字阿。少習儀訓,閑於婦道,而鬱驕淫輕躁,多行無禮。鬱父偉謂阿曰:“新婦賢者女,當以道匡夫。鬱之不改,新婦過也。”阿拜而受命,退謂左右曰:“我無樊、衛二姬之行,故君以責我。我言而不用,君必謂我不奉教令,則罪在我矣。若言而見用,是為子違父而從婦,則罪在彼矣。生如此,亦何聊哉!”乃自殺。莫不傷之。

扶風曹世叔妻者,同郡班彪之女也,名昭,字惠班,一名姬。博學高才。世叔早卒,有節行法度。兄固著《漢書》,其八表及《天文誌》未及竟而卒,和帝詔昭就東觀臧書閣踵而成之。帝數召入宮,令皇後諸貴人師事焉,號曰大家。每有貢獻異物,輒詔大家作賦頌。及鄧太後臨朝,與聞政事。以出入之勤,特封子成關內侯,官至齊相。時《漢書》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馬融伏於閣下,從昭受讀,後又詔融兄續繼昭成之。

永初中,太後兄大將軍鄧騭以母憂,上書乞身,太後不欲許,以問昭。昭因上疏曰:

伏惟皇太後陛下,躬盛德之美,隆唐、虞之政,辟四門而開四聰,采狂夫之瞽言,納芻蕘之謀慮。妾昭得以愚朽,身當盛明,敢不披露肝膽,以效萬一!妾聞謙讓之風,德莫大焉,故典墳述美,神祇降福。昔夷、齊去國,天下服其廉高;太伯違邠,孔子稱為三讓。所以光昭令德,揚名於後世者也。《論語》曰:“能以禮讓為國,於從政乎何有!”由是言之,推讓之誠,其致遠矣。今四舅深執忠孝,引身自退,而以方垂未靜,拒而不許;如後有毫毛加於今日,誠恐推讓之名不可再得。緣見逮及,故敢昧死竭其愚情。自知言不足采,以示蟲蟻之赤心。

太後從而許之。於是騭等各還裏第焉。

作《女誡》七篇,有助內訓。其辭曰:

鄙人愚暗,受性不敏,蒙先君之餘寵,賴母師之典訓。年十有四,執箕帚於曹氏,於今四十餘載矣。戰戰兢兢,常懼黜辱,以增父母之羞,以益中外之累。夙夜劬心,勤不告勞,而今而後,乃知免耳。吾性疏頑,教道無素,恒恐子穀負辱清朝。聖恩橫加,猥賜金紫,實非鄙人庶幾所望也。男能自謀矣,吾不複以為憂也。但傷諸女方當適人,而不漸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容它門,取恥宗族。吾今疾在沉滯,性命無常,念汝曹如此,每用惆悵。間作《女誡》七章,願諸女各寫一通,庶有補益,裨助汝身。去矣,其勖勉之!

卑弱第一。古者生女三日,臥之床下,弄之瓦磚,而齋告焉。臥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磚,明其習勞,主執勤也。齋告先君,明當主繼祭祀也。三者蓋女人之常道,禮法之典教矣。謙讓恭敬,先人後己,有善莫名,有惡莫辭,忍辱含垢,常若畏懼,是謂卑弱下人也。晚寢早作,勿憚夙夜,執務私事,不辭劇易,所作必成,手跡整理,是謂執勤也。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靜自守,無好戲笑,潔齊酒食,以供祖宗,是謂繼祭祀也。三者苟備,而患名稱之不聞,黜辱之在身,未之見也。三者苟失之,何名稱之可聞,黜辱之可遠哉!

夫婦第二。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是以《禮》貴男女之際,《詩》著《關雎》之義。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賢,則無以禦婦;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不禦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方斯二事,其用一也。察今之君子,徒知妻婦之不可不禦,威儀之不可不整,故訓其男,檢以書傳。殊不知夫主之不可不事,禮義之不可不存也。但教男而不教女,不亦蔽於彼此之數乎!《禮》,八歲始教之書,十五而至於學矣。獨不可依此以為則哉!

敬慎第三。陰陽殊性,男女異行。陽以剛為德,陰以柔為用,男以強為貴,女以弱為美。故鄙諺有雲:“生男如狼,猶恐其尪;生女如鼠,猶恐其虎。”然則修身莫若敬,避強莫若順。故曰敬順之道,婦人之大禮也。夫敬非它,持久之謂也;夫順非它,寬裕之謂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寬裕者,尚恭下也。夫婦之好,終身不離。房室周旋,遂生媟黷。媟黷既生,語言過矣。語言既過,縱恣必作。縱恣既作,則侮夫之心生矣。此由於不知止足者也。夫事有曲直,言有是非。直者不能不爭,曲者不能不訟。訟爭既施,則有忿怒之事矣。此由於不尚恭下者也。侮夫不節,譴嗬從之;忿怒不止,楚撻從之。夫為夫婦者,義以和親,恩以好合,楚撻既行,何義之存?譴嗬既宣,何恩之有?恩義俱廢,夫婦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