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瓶梅》《紅樓夢》中的“美人之死”(1 / 3)

潘建國

明代小說《金瓶梅》自第六十一回至六十五回,集中描寫了李瓶兒之死,而清代小說《紅樓夢》則從第十回至十五回,同樣以五回文字描寫了秦可卿之死,兩部古代小說名著,不約而同、不惜篇幅地敘述“美人之死”,實在引人注目。不僅如此,兩次“美人之死”的情節設置也頗為近似,其主要事件包括:死前尋醫訪藥、親友探望、美人囑托後事,死後搜求名貴棺木、親友吊唁、僧道舉行法事以及最後殊為隆重的出殯儀式。這一主幹情節的近似,當然不足為怪,因為它們都遵循著古代中國社會常見的喪葬程序而展開,但兩部小說在某些細節上的“雷同”,卻又耐人尋味。

譬如尋醫問藥一節。《金瓶梅》第六十一回下半回,專寫西門慶為李瓶兒請醫診治,先請任醫官,開了“歸脾湯”,李瓶兒“乘熱而吃下去,其血越流之不止”,趕忙又去請“大街口胡太醫”,取藥吃後“如石沉大海一般”,不見效果;這時,夥計韓道國推薦“東門外住的一個看婦人科的趙太醫”,西門慶立刻遣人去請,稍後,親家喬大戶來探望,又舉薦“縣門前住的行醫何老人”,西門慶急忙叫玳安拿了拜貼去請,何老人診脈之後,正欲開藥診治,趙太醫也到了,西門慶就令兩位醫生會診。有意思的是,這位趙太醫簡直就是一個戲曲舞台上插科打諢的醜角,其出場時有一段冗長的自報家門,自稱“在下小子,家居東門外頭條胡同二郎廟三轉橋四眼井住的,有名趙搗鬼便是”,“隻會賣杖搖鈴,那有真材實料。行醫不按良方,看脈全憑嘴調。撮藥治病無能,下手取積兒妙。頭疼須用繩箍,害眼全憑艾醮。心疼定敢刀剜,耳聾宜將針套。得錢一味胡醫,圖利不圖見效。尋我的少吉多凶,到人家有哭無笑”。把脈診治之際,他也是一派胡言,最後開了一付含有巴豆、燒酒的虎狼之藥了事,可謂寫盡江湖庸醫之醜態。

《紅樓夢》第十一回“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張太醫論病細窮源”下半回,也專寫賈珍夫婦四處為秦可卿聘請名醫,小說先借尤夫人之口雲:“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到那裏尋一個好大夫來與他瞧瞧要緊,可別耽誤了。現今咱們家走的這群大夫,那裏要得!一個個都是聽著人的口氣兒,人怎麼說,他也添幾句文話兒說一遍。可倒殷勤的很,三四個人一日輪著倒有四五遍來看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又借貼身婆子之口道:“如今我們家裏現有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的當真切的這麼說。有一位說是喜,有一位說是病,這位說不相幹,那位說怕冬至,總沒有個準話兒。”乃用側筆,間接地寫出了遭遇庸醫的無奈。最後請來了馮紫英舉薦的名醫“張友士”,望聞問切,尚頗見醫術,隻是生死由天,終究難以妙手回春。

再如搜求上等棺木一節。《金瓶梅》第六十二回敘西門慶聽從花子油和吳月娘的建議,要為李瓶兒提前預備一副棺木,命陳經濟和賁四拿了銀子去訪購,後得喬大戶推薦:“尚舉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舉人父親,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時帶來,預備他老夫人的,兩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隻剩下這一副”,議價銀高達三百二十兩,西門慶聞聽立即買下,果是好板,鋸開後“裏麵噴香”,贏得應伯爵一陣讚歎:“嫂子嫁哥一場,今日暗受這副材板勾了。”至第六十四回,薛內相前來吊唁,提出想“瞧瞧娘子的棺木兒”,小說作者饒有興趣地寫道:

西門慶即令左右把兩邊帳子撩起,薛內相進去觀看了一遍,極口稱讚道:“好付板兒!請問多少價買的?”西門慶道:“也是舍親的一付板,學生回了他的來了。”應伯爵道:“請老公公試估估,那裏地道甚麼名色?”薛內相仔細看了:“此板不是建昌,是付鎮遠。”伯爵道:“就是鎮遠,也值不多。”薛內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楊宣榆。”伯爵道:“楊宣榆單薄短小,怎麼看的過此板?還在楊宣榆之上,名喚做桃花洞,在於湖廣武陵川中。昔日唐漁父入此洞中,曾見秦時毛女,在此避兵,是個人跡罕到之處。此板七尺多長,四寸厚,二尺五寬,還看一半親家分上,要了三百七十兩銀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見,解開噴鼻香的,裏外俱有花色。”薛內相道:“是娘子這等大福,才享用了這板,俺每內官家到明日死了,還沒有這等發送哩。”

這段繪聲繪色的文字,不僅極好地渲染了李瓶兒棺木的名貴與難得,也不啻是一篇介紹明代棺槨材質的專文,足以廣見聞,資考證。

無獨有偶,《紅樓夢》第十三回也有一段賈珍為秦可卿尋訪棺木的文字: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吊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裏有一副板,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係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內,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罷。”賈珍聽說,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

大家看時,隻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隻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

為死去的親人尋一副好棺木,令其盡享哀榮,以此表達生者的悲傷與眷念,這本來也是人之常情,但曹雪芹如此寫來,實另有深意。

而《紅樓夢》與《金瓶梅》在描寫“美人之死”中呈現出來的相似之處,尤其是尋訪棺木一節文字的似曾相識之感,不免使人聯想起脂硯齋所謂《紅樓夢》“深得《金瓶》壺奧”(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的說法,並由此獲得更為感性之認識。

雖然《金瓶梅》與《紅樓夢》皆以五回篇幅敘述了類似的“美人之死”情節,但兩次“美人之死”的文本閱讀感受,卻存在很大不同。探究原因,則在於細節裁剪運用的不同,而其背後乃蘊含著小說家藝術趣味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