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秋
現代大文學家胡適、魯迅、張天翼、何其芳等人,都對《儒林外史》裏馬二先生形象的成功塑造,評價很高。何其芳認為,古典小說創造的人物形象中,夠得上“典型”水平的,沒多少個,馬二先生算得上一個。這個形象蘊含著深刻的曆史性課題,至今仍有現實意義。
一 教育本質被引偏
一出場,馬二對舉業就有一套貫古通今的宏論:
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時候,那時用“言揚行舉”做官,故孔子隻講得個“言寡尤,行寡悔,祿在其中”,這便是孔子的舉業。……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魯迅稱讚這段議論“不特盡揭當時對於學問之見解,且洞見所謂儒者之心肝”(《中國小說史略》)。1942年,張天翼俏皮地設想,如果馬二先生在現代,就會說“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進小學、進中學、進大學、留洋,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何也?就日日講究‘言寡尤,行寡悔’,那個給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讀
》,《文藝雜誌》1942年第2卷第1期)
馬二的宣講,精辟地道出了選拔功令對知識分子所起的指揮棒的作用,他毫無諱飾地講出了老實話:做舉業,就是為了做官。隻要能做官,朝廷叫做什麼樣的舉業,就做什麼樣的舉業。至於這種舉業是否科學、是否合理,那他是根本不去想的。他創造性地把宋真宗的“勸學”合起來,到處宣傳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顏如玉。而今甚麼是書?就是我們的文章選本了。”他說的“文章”就是八股文,他就是專門選每次考試的中式文章,加以批評,作為範文,讓考生模仿,功能與現在升學指南、範文講評之類相近。
在他看來,他的八股選本就是官場的入場券,所以他誠心誠意地勸流落杭州的鄉村青年匡超人(匡迥、匡二):
你回去奉養父母,總以做舉業為主。就是生意不好,奉養不周,也不必介意,總以做文章為主。那害病的父親,睡在床上,沒有東西吃,果然聽見你念文章的聲氣,他心花開了,分明難過也好過,分明那裏疼也不疼了。
馬二的這些思想究竟錯在哪裏呢?首先,他把做官看作人生的唯一價值。而按朝廷功令做舉業,則是做官的唯一正途。他的人生觀、價值觀是偏狹的。其次,教育的導向不能太短視、太功利化。
教育是百年樹人的事業,是提高人的素質的事業,要培養一代一代健全的人,現在我們叫做德、智、體、美全麵發展的人,不能都把它變成應試教育、求職教育。在過分功利的導向下,教育就會被扭曲,失去原來的意義,走上不健康的道路。《儒林外史》形象顯現的教訓,其意義超越它的時代,其範圍也超出科舉製度。
通過一定的考試製度選拔人才和官吏,這本身是無可非議的。
搞得好,相對而言是較公平的。隋唐時出現了科舉製度,按科目考試,優者舉用為官,這給庶族地主參加政權提供了一些機會。士憑考試成績可以躋身仕途,這至少在邏輯上肯定了士的知識價值高於貴族的世襲身份,在客觀上打破了世族地主對封建政權的絕對壟斷。比起魏晉時的門閥製度來,科舉製度無疑是曆史的進步。科舉被稱為世界上最早的文官考試製度,延續了一千三百多年。但是曆史上出現的製度往往都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利益驅動,是曆史前進的杠杆,同時又是許多人格分裂或扭曲的根源。讀書、考試與獲得地位名利掛上鉤,從正麵效應說,可以起激勵作用;但同時又產生負麵效應,使一些人過分追求名利,心理失去平衡,誘發出種種人格墮落。功名富貴的製度,對庸弱的人性形成煉獄般的折磨,這成為一個曆史性的難解的悖論,至今猶然。因此,《儒林外史》對此的探索,仍有借鑒意義。
二 敬業誠篤被錯用
馬二先生是八股製度的虔誠信徒,也真把儒家思想包括立身做人的一些積極因素,融入血液,所以宅心仁厚。他在誠懇教導的同時,還資助萍水相逢的匡二返鄉,極其慷慨。匡二說隻要借一兩銀子,他卻拿出十倍,連路上禦寒衣物、回鄉後營生之資都奉送。還攜著手,一直送到江船上,看著上了船,才辭別。匡二“接了衣裳、銀子,兩淚交流道:‘蒙先生這般相愛,我匡迥何以為報!’”而他自己卻一直清貧自守,即使幾十年科場不利也毫無怨言,既不走歪門邪道,也不搞投機取巧,一絲不苟地秉承八股的正宗衣缽,恪守製藝的真正精神。作者對他的針砭具有特殊的重要意義。對於弄虛作假的科場騙子、裝腔作勢的八股選家,我們還可以把他們視作個人的品性問題,也許他們是借八股以行騙邀名者,對他們的批判不一定就是對八股科舉本身的批判。可是馬二不同,他是八股科舉的正宗代表,針砭了馬二就是針砭了八股科舉的正宗精神,就是針砭了八股科舉製度本身!
明清統治者把科舉製度套上八股製藝的僵硬軀殼,初衷不無規範化、標準化的因素,又規定以《四書》《五經》的語句命題,以朱熹在《四書集注》中的注釋為立論的根據。這一套把教育內容與選拔人才統一起來的機製煞是厲害!它隻準應考者按題闡述經文的義蘊,揣摩孔孟程朱的語氣,鸚鵡學舌,結果扼殺創造精神,造成魯迅說的“八股原是蠢笨的產物”,腐蝕和摧殘著一代代文人。本人在批評它時,也嚴格限定為“八股科舉”,而不是籠統地否定科舉製度。
八股科舉的危害,已為明末清初的進步思想家所識破並廣加揭露抨擊,可以說八股已失去存在的價值。但馬二先生卻依然由衷地稱讚八股取士“是極好的法則”,過去的歲月已在科場中虛擲,未來的生命仍無保留地交付給八股選政,死心塌地地做八股拜物教虔誠而狂熱的傳教士,用極嚴肅的態度對待已失去嚴肅性的事情,強不美以為美,強不智以為智,拿著一篇八股文,可以搖頭晃腦地“講了許多虛實反正、吞吐含蓄之法”,以為這就是做學問的真諦,以為這就是人生價值的體現。這種不和諧是可笑的,也是可悲的。
他操選政“批文章”(選中式的八股文加以批點評說)極其認真嚴肅,一絲不苟,“時常一個批語要做半夜,不肯苟且下筆”,既不肯誤人子弟,又“不肯自己壞了名”,高度認真負責。所以“三百篇文章要批兩個月,催著還要發怒”,不肯為牟利的書商趕時間粗製濫造,不肯為商業利益而放鬆學術操守,表現了淳儒的誠篤秉性。而由他引入舉業的匡超人,沒有足夠的儒學學養,根性未穩,被商品市場的風氣所熏染,成為牟利書商的合夥人,為“趨利”而不講學術責任心。初學“批文章”,他拿起筆來就“一日搭半夜,總批得七八十篇”。批文老手馬二需要兩個多月的工作量,這個匡二“屈指六日之內,把三百多篇文章都批完了”。其中還與鬥方名士、八股選家鬼混了一天。不過這一天也沒白花,他摭拾席間議論選政的一些話,“敷衍起來,做了個序文”,變成自己的見解,用以指導士子。如此剽竊加濫造的作品,居然投合市場胃口,匡二成了暢銷書的名家。少年得意的他胡吹自己的作品已有“九十五本”,“小弟的選本,外國都有!”(想當然外國人也要學八股考科舉!)“讀書的人,家家隆重的是小弟,都在書案上,香火蠟燭,供著‘先儒匡子之神位’”。不識趣的老儒當場捅破他的淺薄:已經去世之儒才稱“先儒”,健在的你怎能稱“先儒”?他紅著臉還要強辯,並且忘恩負義地在眾人麵前肆意貶低於自己恩重如山的恩人、恩師馬二。文品是人品的有機部分,當原本孝悌敦睦的鄉村青年墮落成文痞時,他也同時全麵蛻變為無才缺德的小人:當槍手、造假證、停妻再娶,無所不為。匡二的墮落宣告馬二教育理念的破產。馬二無私資助、竭誠指引的匡二,結果成了既有害社會、也有損自己的人,這對馬二是不小的諷刺。
不過匡二也反襯出馬二不隨濁風俯仰的敦厚拙樸品性。巧人乖人會譏其迂拙,賢人君子會憫其樸厚。
三 審美情趣被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