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鯉程想起了以前的事
汪鯉程想起了往事。那會他想也許這輩子他不該是這麼個角色,要是他生在一個有錢人家,要是他做個少爺什麼的,他能讀書上學堂,也許他真就是個地道的讀書人。
他想起了以前的事。
六歲上他死了爺,十歲上他又失去了娘。他在碼頭上撿東西過活。十六鋪碼頭上泊有運米運菜的船,碼頭上苦力扛包,扛扛就有漏包的,一些米粒散落在泥裏沙裏,他就在那地方找食。他一粒米一粒米地拈,一天下來勉強了能填肚子,碼頭上那些工人都認得這個可憐孩子,有時候就帶些舊衣服破被給他禦寒。碼頭東麵閑置一隻破舊鐵殼船,汪鯉程和一幫流浪孩子就在那地方棲身。
長到十二歲,他要跟了那些工人扛包,人家說:“算了。”人家是看著他那瘦弱的身子才那麼說。人家說:“船上那些貨包哪一個沒百把斤重,別說扛,拎一隻往你身上放放也要壓趴你半天爬不起來。”
人家說是那麼說,但終於還是給了他一份活。碼頭上有牌房,是工頭值班室。裏麵要有個發牌的。扛一個包發一個牌牌。他就給人發牌牌,兼做熱飯燒水保管衣物等事情。
十六歲那年他入了幫,幫裏那麼多兄弟,兄弟抱成團,就不再受人欺負了。他覺得這很好,他很滿意。
他覺得他能活下來混到這一步不容易,他得給大家做些事,他得給幫裏做些事。也就是這一年,大家請了個先生給他取了個名叫汪鯉程,把原先那阿貓阿狗的小名外號給扔了。那一天他覺得有新生的感覺,那一天他熱血沸騰。他想他是個角色。他想,人活一世怎麼的也該做個角色。
於是他練鏢,有事沒事他一枚鏢總不離手。
他把鏢練得極精,指哪打哪。
他的鏢練得很好,但幫裏弟兄不讓他去經曆那種場麵,他們說他太小,打打殺殺不是他還輪不上他出馬。
他想他的本事總歸有用場,他就是那麼想的。
他沒想錯。那天本奎哥來找他。
天下著大雨,本奎站在雨裏,一身水漬漬的。
“跟我去辦個事。”本奎說。
本奎在幫裏做著殺手的活,有人跟幫裏結了怨,這人又有些勢力或礙於別的什麼原因不能明裏給他顏色,隻有用暗的。那種事情要做得幹淨利落神不知鬼不覺。本奎就是那麼個角色。他是幫裏的一個好佬,是眾人心目中的英雄。
本奎說:“我不想扯你往這條路上來,可今天我要你跟我走一回。”
汪鯉程說:“我正好沒事我沒事。”
本奎說:“今天我占了一卦,是個凶卦。”
“那你不會把事情推了,等下一次?”
“做這種事情沒下一次,機不可失,機會一逝去就無影無蹤永遠不再有了。”
“我幫你。”汪鯉程沒想更多,他覺得事情很簡單。
“也沒你個什麼事,隻要你陪了我,你是童男子,借你好運道。”
他們來到四馬路那家夜總會,那地方正舉辦一個舞會,賓客如雲。有一個外國胖女人在台上扭著腰枝和屁股浪聲浪氣地唱歌,歌聲和姿態滿是妖氣。他們坐在角落裏,侍者說:“二位要些什麼?”本奎說:“除了酒,隨便來些什麼。”侍者給他們倒了一杯蘇打水。汪鯉程喝了一口那東西,覺得味道怪怪的,不久又覺得有氣泡從喉管裏往外翻。
本奎說:“就那個穿長衫的胖子。”
汪鯉程說:“他張揚得很哩,他是那種見了就讓人不舒服的家夥。”
本奎說:“他是個探長,租界巡捕房的探長,他不該吞了我們的貨。”
他覺得喉嚨好些了,他覺得沒氣泡在那翻騰了。他看了看本奎一眼,本奎很平靜,不像個殺手,那時汪鯉程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他想起進門時那些巡捕檢查得挺嚴。本奎單衣單褂的,槍藏在哪呢?當時汪鯉程急中生智把兩枚鏢銜在了口裏,可是槍是大東西,槍不能藏在口裏的。汪鯉程很好奇,他問本奎。
本奎笑著,本奎說:“有人等下會送塊糕點到這桌上來。”
汪鯉程立即明白了。他說:“槍在糕點裏,我知道槍在那裏麵。”
本奎笑。
“我們有內線,做這事情得有內線。”本奎說。
本奎掏出懷表看了看,“還有一刻鍾。”
本奎跟他講一刻鍾以後將出現的情形。“燈突然滅了,那是動手的信號,也是動手的好機會。那時候從糕點裏掏出槍,瞄好目標,半分鍾後燈又亮了,你就在那時候開槍。槍響的刹那燈又徹底地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