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死了的豺狗上下黑得像塘裏的老泥
最早醒來的還是汪鯉程,他睜開眼,看見小滿蜷在那,臉色白得嚇人。
“你沒睡?”
“我睡了,後來蚊子把我咬醒了,我就睡不著了……我給你們熏蚊子。”
“走!我們去那邊看看。”汪鯉程跟小滿說。
“我不去,你去吧。”
汪鯉程走到那蓬灌木後麵,果然看見一隻豺狗死在那,他蹲下來從豺狗喉嚨深處摳出那枚鏢。
他想,他們會刨根究底,我還是把秘密好好地藏了別讓他們知道。
他從灌木叢裏走出來時,發現小滿看著他眨巴著眼。
“你在那找什麼?”
“死了。”
“什麼死了?!”
“那隻豺狗。”
雷下和得孝幾乎同時醒來。
“你說豺狗?又有豺狗!”他們說。
“你們自己去那邊看吧。”
雷下和得孝走到灌木叢裏,他們驚住了,真的有一隻豺狗死在那。得孝抓住豺狗的大尾巴拎了起來,翻來複去地看了一通。
“黑了,上下黑得像塘裏的老泥。”他說。
“耶耶,怎麼就黑了?”雷下很奇怪,那麼說。
隻有汪鯉程知道為什麼那樣,那是鏢毒的緣故。死在“見血封喉”上的人畜,都那麼烏黑不成樣子。
“好好的它怎麼就死了,怪嘞!?”雷下說。
汪鯉程笑著,“也許昨天你那一石頭砸著它要害。”他想雷下一定會順了竿子往上爬,小孩子子家都爭強好勝,這是個攬功的好機會。可他沒想到雷下會甩頭,他把頭甩得像撥浪鼓。
“沒聽說過,我跟斧頭伯在山裏打了這麼多年的獵,沒聽說石頭能砸著豺狗,還把它砸死。”雷下眨著眼說。
“反正它是死了。”汪鯉程說。
“出鬼了。”雷下說。
“就是!出鬼了!”得孝也說。
他們看見小滿還蜷在老地方沒動彈,就朝他喊:“小滿你說呢?”
小滿和昨天比像換過了一個人,人蔫蔫的,聲音也蔫蔫的。“出鬼了。”小滿沒往這邊看,他隻那麼說。
後來,三個伢在那想了好一陣子到底沒找出豺狗邃死的緣由。他們隻好把事情往鬼神方麵想。
“我看是天神的事,我看有天神暗裏佐助我們。”雷下說。
得孝說:“可能吧。”
汪鯉程還那麼笑著,說:“你們紅軍還信這個?”
得孝不喜歡城裏男人那怪怪的神態,他說:“有時候不信不成,你看豺狗好好的它暴死在那,你看你能不信?你不信你告訴我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情?”
汪鯉程不說話了,他也不那麼笑了,他在心裏笑。他覺得這很好玩,他覺得經了這場事發現這三個鄉下孩子很有意思。
他們把那隻豺狗埋了。
埋豺狗的時候他們聽見山裏什麼地方響了一槍。
他們沒太留意那聲響。雷下說:“那是獵戶銃響,他們打野豬哩。”
“也許是野物踩了響炮。”他說。
“什麼?響炮!”汪鯉程看著雷下。
那時他們已經上路了,雷下沒再吱聲。隻有小滿還不時偷偷回頭四下裏梭望,他總覺得林子裏有一種神秘莫測東西牽扯了他一顆心,總覺得有異響在耳邊轉悠,有霧一般怪影忽隱忽現,讓他起一身的雞皮粒粒。
那是英雄好佬的勾當,
天氣很好,又是個天高雲淡的好天氣。日頭已經躍上山頂,紅紅的那麼一顆。陽光經過高雲的那層淡淡的雲彩過濾,均勻地鋪灑在石頭和樹稍上草尖上。那時候露水還都未完全退去,陽光照在圓潤的露出上,顯出格外的一種生機。
汪鯉程又在那看風景了。現在三個伢已經習慣了這城裏男人的那種好奇。他們不再驚驚詫詫了,他們隻顧爬山走路,他們知道那男人看是看,但不會耽誤腳下的功夫。
汪鯉程神情專注,他覺得逼眼而來的景致與昨天回然不同,他一時想不出為什麼。他想了想,到底想出了原因。他想,道理其實很簡單。昨天是從下往上看,而今天已快到山頂了,是從上往下看。他想,看的位置不同風景也就不一樣,這麼簡單個事我怎麼就一時想不明白。
他覺得這事有些可笑,想笑笑,但沒笑。
他太喜歡山裏的景致了,眼睛像兩根指爪,遠遠近近左左右右,這裏揪一把那裏揪一把。那些景致水一樣地漫過來,緩緩地在他身上什麼地方流淌。他聽到了嘩嘩的流水聲,他被那些水流拍打著,很快樂。他從沒這麼快樂過,他把什麼都忘了。
他先往遠處望,遠景有些模糊,他知道那是因為霧嵐的緣故,山腳下總有水汽升騰,升上高空的是雲,在山腳處盤旋的則是霧嵐。他還看見另一些飄飄渺渺紗似的東西在天和地之間飄搖,一頭連接高天的雲,另一頭則拴著那些村子。他看見那些村莊牛屎一樣散落在大大小小的山凹中間,把村子比作牛屎有些那個,可他找不出更合適的比喻,這些天他留意過鄉村道路上的那些牛屎,一灘一灘的擁在草叢裏,上麵長滿了一些黑色的菌類。村子看上去就是那樣,那些屋子就像一些菌,一蓬一蓬地長著。
他還注意到那些田,那些田層層疊疊,看上去斑斑駁駁,像十六鋪碼頭上那些破舊輪船的甲板。那是因為正是收割早稻的季節,一些田裏禾割了,一些沒割,看去那些梯田就像斑斑誘跡。有三三兩兩的牛在地頭嚼草,看去就像幾顆蠕動著的豆豉。
接下來他把目光往近處挪。
汪鯉程覺得經雷暴洗刷過的山色別有一番韻味,山洪在綠色裏衝出一條條的豁口,像一些傷口那麼敞開,露出許多清晰可見的岩層。有三三兩兩的枯枝敗葉搭拉在那些豁口的邊沿,像是誰抹上的粗粗筆痕。和那些綠色形成鮮明對比。他就想像昨日的雷暴不是雨,是一把刀,肆意在大山這劃一刀那劃一刀,就弄出了許多“傷口”。不過他覺得這並沒礙著什麼,也許山也會有痛,但“傷口”並不礙著美麗。綠色的起伏中橫豎了一道道山的“傷口”,便平靜中有了幾分異樣,汪鯉程覺得山色卻因此更美麗了。他理不清這是個什麼道理,他想問得孝他們。他想他們一定也理不清其中的道理。
後來,他看見雷下往他這邊看。
雷下慢下步子,他等著汪鯉程。經過昨天那些事,雷下覺得這城裏男人並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