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龍悲歌(1 / 3)

九龍悲歌

中篇小說

作者:胡海洋

贛之南,偌大客家地區,有一偏僻小縣,俗稱小小九龍縣。“小小”者,源於九龍戲文,謂之:小小九龍縣,三家豆腐店,縣官打老婆,全城聽得見。九龍縣雖小,卻有偌大一趣味中心,叫九龍縣采茶劇團。

這天,劇團正上演新編傳統大戲《九龍山采茶》。和往常一樣,音樂一起,幕布還沒扯開觀眾就提前激動了,眼睛都像充了電,一個個鴨頸伸得鵝頸長。等到幕布一扯開,眼前一亮,就有許多人不由自主地往後仰靠,嗬的一片叫好。天幕上陽春三月,山色如畫,龍江蜿蜒,一嶂巍立,雙峰入雲。峰上,絕壁如削,瀑布飛流。峰下,茶林嫩綠,一片翡翠。

序歌中,眾茶女頭戴彩纏茶帽,腰束繡花茶裙,捧籃舞扇,飄然而來。

茶女中最標致的是二姐,瓜子臉,黃蜂腰,胸前鼓起兩朵小蘑菇,好像是仙姑下凡。她不但有眉有眼有身段,唱得也俏,聲音像畫眉雕似的,能飛到最後一排觀眾的耳朵眼裏。最絕的是那雙眼睛,隨便運運眼,也就是打一個眼拐,連最邊最角的觀眾都會為之一顫,心怦怦直跳。

演二姐的是名演員,叫孫玉嬌,看戲一般都是看她的戲,像六月天食涼粉,好愜意好過癮。

二姐在采茶,翹著春蔥樣的蘭花指,如蛺蝶穿花,八字玲瓏,翩起翩落。隻是,她漸漸地有點走神,時不時蹙眉皺眼,走圓場拐彎抹角采茶時竟然采到下身那個地方去了,還齜著牙扮很煩惱的樣子,顯然是在偷偷地搔癢癢。

這戲中戲文起初隻有白少飛一個人看到了,偷偷地抿著嘴笑,笑著笑著就坐下來不能動彈了。搞舞美的李金鬥正在打景片,問他:“飛飛,食了嘛個開心果,笑得這麼有味?”

小白、白少飛本是這出戲的男A,隻因與女A玉嬌慪氣,臨上場前一天就借故身體不適請了假,讓男B替了他,此刻正躲在戲台一角看戲中戲文。聽了金鬥的話,便揩了揩眼睛,指給他看:“喏,南風天,回潮了,撕心扯腸的癢,沒看到嗎?”

金鬥一看就興起來了,他看到二姐飛忙地又往那地方撓撓了幾下。

二姐在采茶,茶籃翻下。觀眾在無聲地笑。

二姐在炒茶,當鍋鏟的花扇掉下地了。更多的人在笑,笑出了聲音。

二姐苦眉皺臉地跨進杉棚,為大夥擂茶歇晌,兩條腿在悄悄地摩挲。擂著擂著,一陣奇癢襲來,全身突然驚縮,冷不防就將紙糊的擂茶缽給捅穿了,一個收勢不穩又踉蹌幾步差點把杉棚給撞倒了。這一下炸窩了,觀眾放肆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後仰,有拍腿的有頓足的,有人在不停地捶著前排的椅子背,也有人將兩指銜在嘴裏噓噓地亂吹一氣。

後台那兩個更加賣力,小白不停地剁餃子餡似地跺地板,金鬥則在翻筋鬥豎蜻蜓。

團長何音賢正抓了帽子狠狠地瞪了一眼金鬥,麵皮氣得鐵青,那顆酒槽鼻則紅得發紫,紫得要出血。

編劇尹東成則目瞪口呆,好像是見了陰山鬼。

二姐快哭了,眼井裏分明溢滿了清水。

幕一落,玉嬌就捂著臉跑了,雙腳安了風火輪樣直朝後門跑去,跌跌撞撞地下了台階……

小白、白少飛原先是很迷玉嬌的,死皮賴臉地纏了幾回,玉嬌總是笑微微地笑而不答。於是便想到了寫信,肚子裏墨水不多也不要緊,成語詞典裏有的是好貨色,盡可以隨意地搞批發。隻是情書投出去就像丟到水裏一樣,連水泡泡都沒有一個,玉嬌沒事人一樣,見麵照舊笑微微。他實在猴急了,直接闖到她屋裏說:嬌嬌,你害得我蠻苦,食也食不下歇也歇不安樂,都快要得疳疾了。說著就關了門想動手動腳。玉嬌這才放下臉來說,飛飛,想談戀愛也不是這樣談法,這是終身大事,我還沒想好。你這樣來蠻的,就是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有嘛意思?

小白一聽就冷了,手足都不曉得往哪裏放,很跌臉地走了出去。

沒過幾天,何音賢招他進屋裏坐,板凳沒坐熱就問他,飛飛,看你整天沒魂魄的樣子,是不是有嘛個心事?

小白很輕鬆地回答:“沒哇,半點都沒哇!”

老何苦笑著從帽子裏取出了那封情書晃了晃,扔在茶幾上,說:“真菩薩麵前燒不得假香,人家瞞得過,還瞞得過我嗎?”

小白的臉頓時就火燒雲樣直燒到頸脖根。

“唉,婚姻的事全是各人的造化,半點都勉強不得的。老古人說寧願男大十,不願女大一,何況你還小幾歲,嬌嬌就是這個意思……”

小白一句話說不出來,抓過那封信揉了又揉,咬了咬牙,撕得粉碎。

師娘子有點看不下去了,心想老公是他師父,自家與他還是籬笆親,當年她生頭胎的時候,奶子脹得油簍子樣痛得鑽心,當時老公不在家,虧了他下力嘬才嘬通的……眼下人家這麼苦情,偏老公總是護著那個騷女人,心裏就有點氣不過,於是師娘子冷笑著說:“飛飛呀,不是我講你,你真是蚊子叮菩薩叮錯了人。她這號人呀,就是討到了手恐怕也難保險……還是放寬了心的好,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包在師母身上了。她這號人呀……”

老何急了,吼她:“你不要狗皮膏藥亂貼,兩碼子事嘛……”

“嘛個兩碼子事?你、你還要向著她,她是你的嘛個人……”

眼看就要吵起來,小白越聽越不是味道,招呼也沒打一個,腳板擦油趕緊溜了。

小白回到屋裏越想越燥氣:不同意就不同意,沒嘛個了不得,何苦又將這事捅了出去?好啊,你做得初一,我做得十五,到時候看我怎樣收拾你……

吃飯的時候又是老一套沒油炒的爛藠頭,小白看了就惡心,故意問旁邊的金鬥:“金鬥師父,好食不好食?”哪曉得這金鬥更膩吃藠頭,當即說會食死人,食得蒙眼珠打臭屁!說著說著就發起威來了,硬要老丁師傅另外炒一份。老丁說,對不住,一人難調眾人味。哪個讓你掛了飯牌子,不食也記在賬上了。金鬥有點窩火,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你記穩了,老丁,以後凡是食藠頭就不要作我的數!”

“對不住,一視同仁!”

小白看見兩人就要出火星子了,正等著看一場好戲,恰好何音賢戴一頂滿是氣孔的新式冷帽來了,一開口就有點不善:“金鬥師傅,有嘛個架子好擺的?上至書記團長下至敲小鑼的,人人都食得下,就你搞舞美的了不得,食不下?天底下就你的喉嚨更嬌貴?”

小白知道這兩個人從來不共戴天,冷水撕狗扯皮。果然就聽到金鬥輕描淡寫地譏諷道:“哼,是囉,你當書記團長,好大的官,天底下哪個敢與你比呢?寒狗不識六月天……”

“寒狗不識六月天”是劇團裏的一個典故,那是揪“文藝黑線”時的事了。當時“紅衛兵”用一根又長又粗的黑繩子,將一班文藝人拴在一起,口令一二三,數到三時後麵的就得跳起腳敲前麵的人,敲得越重越好。那時老何殿後,一點都不留情,敲得李金鬥一頭的肉包包,金鬥當時就恨到心裏去了。不料“紅衛兵”突然變了個口令:向後——轉!又數一二三。這下好了,輪到他李金鬥下手了。他手中剛好拿的是一根銅鑼槌,槌頭上雖然包了一層布,裏麵卻是裹了一圈生鐵的。好家夥,這一路敲回來,敲得老何血糊糊的一片,從此後胸勺一條路便寸草不生,一年四季離不了一頂遮羞的帽子……

這都是陳年爛芝麻的事了,小白早就聽得耳朵生了老繭,隻是此時此刻由金鬥自己說出來,就顯出了另一番味道。小白正自好笑,發現何音賢緊緊盯著他,他怕何音賢知道是他引出的鬼,便忙假惺惺地勸架:“算了算了,有嘛好吵的?天都快跌下來了……”說著說著就從後門退了出去。

小白來到了食堂背,誰知冤家路窄,剛剛蹲下來,還沒扒幾口,忽聽得嘩嘩的水響,側過頭一看,又是玉嬌,她正在溝圳裏洗衣服。玉嬌也看到了他,似乎想與他說什麼,笑了笑,沒說出來。小白咽不下那口氣,鼻子裏放蚊子,連連悶哼,拔腿就走。

吃完飯東溜西蕩,又看見玉嬌在曬牛頭短褲,口中還在哼采茶調,小白不由得更燥氣。一氣就氣到劇團外麵的河沿去了,獨自靠在一棵樹下發呆。起來的時候覺得有點怪,頸背癢癢的,越撓越作癢。仔細一看,才認得是何樹,能癢死人的。他突然就高興得跳起來。回來時趁著歇晌,院子裏沒人,他在衣林褲海中認出了玉嬌的那條牛頭花短褲,便將刮來的何樹毛偷偷地抹了上去……

那時的人窮,沒幾身換洗衣褲,小白料定演戲時玉嬌必定穿這條牛頭花短褲,果不其然,玉嬌在台上出了大醜。小白報了大仇,心裏很痛快,便很得意地把這事告訴了金鬥,又再三交待不要傳話過耳。金鬥和編劇尹東成曾經是室友,終是忍不住傳給了他,末了也是再三再四地交待了一番。尹東成聽了,氣得直罵“冇皮冇骨冇臊”,覺得玉嬌蒙在鼓裏實在委屈死了,金鬥前腳剛走,他後腿就拐彎跟了出去。

第二天開團務會,老何瘟下個臉來,問大家昨天那台戲演得怎樣?就有許多人滿臉飛金生動活潑。老何用兩個指頭連連叩擊桌子:想笑是不是?我都想哭,虧你們還笑得起來!有些人哪,就喜歡幸災樂禍,還在戲台上翻筋鬥,巴不得天下大亂一樣,存的是什麼心,啊?說著用眼角睃了一下。金鬥故作不知,低下頭卷喇叭煙,卷好了劃火柴嗤嗤地吸著,吐出一長串煙圈圈來。

老何看他那滿不在乎的樣子更加有氣,但卻不好發作,舌頭一轉又說:當然囉,個別演員也應該吸取點教訓了。身體不舒服嘛,應該早點打招呼嘛,就算是婦科病也沒啥不好意思的,總不能影響工作吧?

都知道這是在說玉嬌。玉嬌有些受不了,低著頭,捂著嘴,竭力忍住不哭出來。小白忍不住又咬耳朵:“南風天,回潮囉……”金鬥撲哧一聲吐出了煙卷,笑出了貓頭鷹的聲音,尹東成趕忙捅他,很厭惡地掃了小白一眼。

老何也狠狠地瞪了一下金鬥,想罵人,忍住了。嘴上卻在說,這台戲很重要,上麵很重視,要參加全區彙演。劇本劇本一劇之本,這個本子是人家阿東花了半年多的時間精心改編的,沒想到頭回登台就出洋相,大家要認真總結經驗教訓……邊說邊卷起了喇叭煙,心裏在罵娘:狗娘養的,全團就李金鬥這個瘌痢頭難剃,那天竟敢當眾罵老子“寒狗不識六月天”,哼!

那件事突然在腦屏上像映電影樣一幕幕跳了出來。老何記得李金鬥是第二個被宣布解脫的牛鬼蛇神。解放的那一天,軍宣隊劉隊長見尿池裏溢滿了髒東西,就叫他去挑,問怕不怕臭。這小子不知道輕重,挺硬氣地說,為了革命死都不怕,還怕臭麼?劉隊長就說,好,俺來試你一下,看你是真革命還是假革命。冷不防就將他倒提了起來,問他臭不臭?回答還是不臭不臭,一點也不臭。劉隊長就命何音賢找了根棍子在尿池裏用力攪動起來,問這下臭了吧?回答還是不臭不臭……到最後,連劉隊長都熏得受不了了,仰著頭連連誇道:好,好樣的……這才高高興興地解放了他。隻是,嬌嬌,唉,卻差點死在這個劉隊長、劉畜牲手裏……

這時吃飯鈴響了,老何正了正帽子,清了清喉嚨:“嗯嗯,散會!”

於是一窩蜂搶了出來,大家都聞到了誘人的香味。

又是吃藠頭,這回是油炸藠包!金鬥正與夥房的丁師傅在爭吵。丁師傅凶他,喂,你這人怎麼這麼不長記性,你上個禮拜說的:你記穩了,老丁,以後凡是食藠頭就不要作我的數!

金鬥一聽就急了,說,可是,可是,我沒有說油炸藠包我不吃呀!老何這時高喉亮嗓地插進來道,怎麼?金鬥師傅,你搗什麼亂,油炸藠包就不是藠頭做的嗎,啊?

金鬥氣得眼鼓鼓的,知道何音賢和老丁是合著夥來整蠱他的,哐當一聲,摔了碗,呼哧呼哧揚長而去。

尹東成暗暗戀上玉嬌已經有些時日了。玉嬌有時來找他借幾本書,這本是個好機會,原先也默過神的,可是一見麵台詞就全忘光了,臘月的蛤蟆開不了口,心還怦怦直跳。眼巴巴看到人家走了,夜裏好後悔,捶床板,罵自己是軟米果做的。於是暗暗鼓氣,待她下回還書的時候一定要將話兒挑明。一個多月過去了,就是等不到她來還書。不料,那天,玉嬌竟然在食堂當著眾人的麵把書還給他了,一點故事都沒有。他後來覺得還是寫信的好,信裏說得更清楚,省得當麵受苦。可是,信寫好了不敢寄出去,怕人家認出筆跡來。想當麵交給她,幾次走到她門口腿肚子又發軟,像做賊牯似的,臨了還是打退堂鼓。回來後左思右想不對頭,將信拆了自己看,越看越沒有譜,到底還是燒了。

阿東瘦了一圈。金鬥看出了名堂,問是不是想老婆了?就一個個問去,是不是這個是不是那個,他總搖頭。問到玉嬌,他就低頭認罪了。金鬥驚得跳起來,好哇,尹東成呀尹成東,你蠻高的眼界哩,怪不得農村的妹子你不要,原來是想食天鵝肉呀!他默認了,很難為情地求金鬥師傅,有嘛個好辦法想想。

金鬥笑出一朵花來,說:“戀愛沒師傅,膽大麵皮厚。”

師傅就講故事給他聽:從前有一個人,從城牆上跌下來,渾身上下全跌爛了,唯有麵皮完好,從此不曉得害羞,後來終於討了個標致老婆……

阿東不醒水,說,不要打鬼話,你不肯教導就算了。金鬥忍不住笑:虧你還是嘛個卵編劇,一點都不開竅門。就講我自家吧,那時上戶給一戶人做油漆,畫廚櫃,日日磨洋工。主家人見我貪酒嗍,不肯下力,就叫閨女煮了酒釀蛋來食。一來二去搞熟了,日日打打鬧鬧,捉手、摸麵、捏屁股,她不發氣,我就曉得有門了。也是老天爺保媒,那日主家逢圩去了,留她一人來招呼,端釀酒蛋來的時候,我就……就下了手。姑娘家壞了品,也隻好下嫁給了我……

阿東聞之咋舌:動手動腳的像嘛個話?你那不叫談戀愛,叫、叫……亂搞!

金鬥又笑,嘛個亂搞?這叫先打針後掛號,曉不曉得?哪像你那樣,單相思有嘛用?好花好朵不敢去搞,到時候莫後悔!

那天彩排《九龍山采茶》,團裏靜悄悄的,一個個都裝台去了。玉嬌是從來不裝台的,每逢登場都非得清清爽爽淨個身,演戲時才提得起精神。這已經習慣成了自然,團裏都知道的,老何也從來不難為她。

哪曉得就洗出故事來了。

劇團後麵有一溜排老式的洗澡寮,像農村的一樣,門都開得很低。本來也是規定了男女的,由於爭搶位子,等不急的便見空就鑽,漸漸地就亂了套。

那天阿東早早裝了台就匆匆跑回來搶水桶,提著滿滿一桶水直闖第一間“雅座”。如果他稍稍留意一下便能發現門底下有肥皂水潺潺流出。或許多嘴問一下也會有人回應,他偏偏就這樣烏頭瞎眼地一腳踢開了門子。隻聽得一聲尖叫,看到一幅奇景。豐富的肥皂泡裏裹著玉人一個,那玉人一雙手本能地趕緊護住羞處,慌忙中又急忙轉過身去,殺豬般地大罵道:“還不滾出去!”

尹東成平生第一次見到女人美妙的胴體,木雕泥塑般僵立在那裏,完全失去了知覺。忽聽得是玉嬌的聲音,才從麻木中稍稍蘇醒,口中嘟噥著:“噢……噢……要出去呀,要出去呀,好好,好,我這就出去我這就出去……”退出去已經酥軟無力,遠遠地蹲在一旁,哆哆嗦嗦摸出了煙荷包,一連劃了幾根火柴才將煙卷點燃。

阿東以為這下完了,全完了。卻不料她那邊卻萌發了感情的大躍進,心中的天平竟向他傾斜了。

終於有一天她對他綻開了桃花般的笑靨,說了幾句親切的話。他什麼也沒有聽懂,一顆心早已竄騰著跳出了胸膛。

“你好像有嘛話要對我講?”玉嬌主動撩他。

“這……”他又忘絕了台詞。

“你不要瞞我,我早就知道了。”

“你……你怎麼知道的?”

“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玉嬌……那、那、天,洗、洗澡……我、我、不、不是,故、故意的……”

“莫講了。”她堵住他的嘴,抓住他的手。

他的眼淚流了出來,突然緊緊地抱住了她。

玉嬌和阿東的事從地下轉到了地上,弄得許多人眼紅嫉妒想不出他哪來這麼大的本事。金鬥勸他打鐵趕滾,早點將事情定了,免得夜長夢多。他征得她同意便邀金鬥師傅陪著上女方家見麵。

她家住在城裏,家裏隻有娘親。阿東雖然生得斯斯文文,但畢竟年紀大女的七八歲,身子骨單薄,麵皮發黃,下巴上還有幾根荒荒的胡須,顯得有點老貌。娘親見了就有點不悅。表麵上在招呼客人,暗裏卻在扯女兒的衣角,不斷地使眼色。玉嬌不理娘那一套,裝出點害羞的神色,幫著篩茶、敬煙、端點心。金鬥也在扯衣角使眼色,阿東就將意味著天長地久的九十九塊九的禮金一大把摸了出來。娘親生怕女兒去接,趕緊迎上去扮出笑臉說,後生仔,要想好了,禮金有出沒歸的,要倒悔就等於丟到水裏去了。金鬥忙代他回話,伯母,不倒悔不倒悔,早就講好了的,哪裏會倒悔?阿東搓著手,滿麵通紅地點了點頭。玉嬌笑了笑,推開娘親一把將禮金接了過來,還故意將他的手捏了一下,氣得娘親翻牛大的白眼。

接下來是女方到男方家踩家風。男方家沒了上人,哥嫂孩子一大群,隻有三間東倒西歪屋,廳下到處是雞屎鴨毛烏蠅亂飛。端出的飯碗也粗粗糙糙,碗底下隻埋了一枚雞蛋,別說娘親,就是玉嬌看了也有點觸目驚心。阿東聽見娘親不斷地嘖嘖嘖,嘖嘖嘖嘖,心裏當時就涼了半截。按規矩女方反悔還來得及,隻消退了禮金就算解除了婚約。阿東淒惶地盯著玉嬌。玉嬌挺開通地怨娘親,唉呀嘞,媽,你嘖什麼呀?反正又不和他哥嫂住,結了婚可以住在劇團裏,是不是呀?

娘親實在氣得沒法子,隻好故作輕鬆地刮臉皮:沒麵皮,一點也不曉得臊……玉嬌裝嬌作嗔地捂住了她的嘴。

親事算定了下來了。娘親許下了日子,來年陰曆年邊子辦酒席,才算正式結婚。還當麵鼓對鑼咬死了許多規矩:脫奶禮、扒背禮、恩席禮、酒席禮、縫被禮、尿盆禮……端午、中秋、春節一年三節的雞鴨頭牲的掃節禮,名名堂堂算下來九千九百九十九塊九毛九還下不了台。還有“三大件”“四十八隻腳”一件不能少,一條腿不能缺。未來的丈母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丫頭高高大大漂漂亮亮,一泡屎一泡尿拉扯成人,一天一隻雞蛋二十四年算下來,就這些禮儀都吃大虧了。總不能再將親生骨肉往火坑裏推吧?起碼的條件達不到做娘親的死也不會鬆口的。說著緊緊抱住女兒,生怕會被搶走似的心肝寶貝地大哭起來。玉嬌鼻子一酸,也跟著哭了起來。

親事定下來了,娘親便不準女兒在劇團裏住,死拉活勸地幫她搬回了家裏。阿東隻有白天才能見到她,除了練功、排戲,單獨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時間在一天天過去,想到那一大筆天文數字一樣的開銷,就是拚了命也尋不到。隻能吧嗤吧嗤抽煙,成天懶得開口,三槍也打不出個悶屁來。

金鬥為了與何團長鬥氣,將畫筆顏料往團長辦公室一扔,說無論如何也不搞舞美了,鐵了心一副撂攤子的模樣。老何鼻子放蚊子,哼哼說,你說話算數,真的舍得這一行?金鬥以為團裏少他這個舞美不行,就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老何仰天十二個大哈哈,好,你說的,不倒悔,換人就換人!順水推舟就狠狠治了他心中的這個瘌痢頭。不但如此,之後還大大做了一個人情,將龍江中學的一位年輕好色的美術老師調了進來。自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暗地裏也滿足了他老何的荷包。金鬥這下栽了,隻好硬著頸說,謝謝你,我早就不想幹了,大不了就當個演員吧。老何問他演嘛個角色?他張口就說演醜行。他想得很美,當年唱樣板戲《杜鵑山》,跑龍套演匪兵,雖然沒台詞唱腔,不是也演得蠻像樣嗎?醜角有味,不消認真做戲,能攪笑就行。

老何不動聲色,好,你就扮醜行。先演《釣拐》的戲吧,雖然是單本戲,你的戲文也不少,到時候看你的功夫喲!

他拍了拍胸脯:沒問題,你老人家放心!

於是找來了劇本,和玉嬌、小白對詞、練唱、細排、聯排,打打鬧鬧講講笑笑頂好玩,一點也不難。彩排的時候老何也來了,看了他的戲,雖然有點夾生飯,因玉嬌小白都是好角,暗暗地幫他提詞,自己又臨時發揮一點,從頭至尾也還馬馬虎虎帶得過去。老何心裏有點怪,以為他真的有這個天分。

見真招的時候終於到了,劇場裏人山人海烏煙瘴氣的。金鬥沒見過這個陣勢,心內有點怯,幸好是壓台的小戲,還有時間,便趕忙趕急地找來劇本,小學生背書一樣匆匆忙忙地對上幾遍。

幕布扯開了,燈光刷刷亮。緊鑼密鼓地上了場,台下萬頭攢動,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他,頓時就傻了眼,腿肚子也抽筋似地抖個不停。

三弦不住地撥。師傅尚邁得動腳步,雖然渾身篩糠,卻勉強記得台詞:

一走就走到個南山坳,

介南山呦……

介大樹底下就好歇覺……

忽聽得畫眉子叫,

我爬起身來介往前跑——

喲,原來是隔壁的黃四妹,

瓜子臉那個黃蜂腰,

把我的魂都勾掉了那個勾掉了 ……

他兩眼發黑,高一腳低一腳,一圈接著一圈圓規似的圍著玉嬌和小白,全靠他倆提詞。這兩人總不能老站在原地,稍微一走開他就愈加慌場。幸虧阿東一直躲在幕布後麵不斷地幫腔,幫一句他才能結結巴巴丟三拉四地接上一句。

玉嬌和小白都被他難為死了,越幫忙越是忙,隻是現編現演勉勉強強地跟上他。

樂隊卻越來越跟不上了。他滿頭大汗衣服濕了一大片,仍是不停地轉,一會兒左腿瘸一會右腳蹺,完全亂了套數。台下的人終究看出了名堂,全場歡聲雷動,劈劈啪啪大鼓其掌。有人大聲叫嚷:“哎呀嘞,忘了台詞,忘了台詞囉……”

這台戲好歹收了場。老何繃著個臉,吸著鼻子罵道:“李金鬥呀李金鬥,你唱的嘛個卵戲喲,劇團的招牌都讓你打爛了!這個月的獎金,哼……”

金鬥也感到跌臉,卻還要硬頸:“嘿嘿,沒嘛個了不得,倒回去搞舞美就是……”

“哼!還想搞嘛個舞美?有高人來了,還是大學藝術科出來的呢,馬上就要從龍江中學調過來了,比你強得多了。你當初不是說不倒悔嗎?好,不倒悔就換你去敲小鑼吧!”

啊,金鬥恨得牙子出血。心裏想,什麼,叫老子去敲小鑼?劇團最跌魄的角色,他娘的,這不是要老子的好看嗎?

卸台的時候大家還在取笑,他也跟著笑,笑得一塌糊塗。趁亂時他發現了玉嬌演《信江波》時的駁殼槍,不由眼珠一亮,偷偷地拽了就走。回到團裏擦了把臉,本想邀阿東去嗍兩杯,見他正與玉嬌說話,隻得騎著載重自行車,匆匆出門而去。

轉了半個縣城,賒不到酒嗍。一班店老板都膩死了他,老是賒賬,關了餉也沒得銅錢還,這刻子見了他也明知道索不回錢來,幹脆不搭理他。他卻因嗅到了誘人的酒香喉嚨頭的酒蟲蠢蠢欲動,越發癢癢得難受了。眼看著呆不下去了,隻得趕緊上車,一路上啞著嗓子唱:“天天想酒嗍,沒錢猴得苦。口水多多滴,氣得眼鼓鼓……”心裏也奇怪,娘老子的,怎麼在戲台上昏頭脹腦什麼都記不起來,下了台卻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呢?正自煩惱,一眼看見路旁一爿新開的小酒店,便慌忙下車,硬著頭皮往裏麵鑽。

酒店裏沒幾個人,金鬥便放寬心放大量美美地嗍了半斤多,喝沒了,又討債鬼似的還嚷著要。酒嗍多了,臉色拐青,走路打秋千。老板向他討錢,他牛眼一瞪:“嘿,忘記帶了,下次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