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妻

短篇小說

作者:惠雁雁

1

天還沒有大亮,她就起來了,悄悄倚靠在窗台上望著天色。窗台上也是暖的,自然是因為有暖氣的緣故。正是這寒冬裏的一點暖,讓她睡不安寧。

樓道裏傳來了別家孩子上學的腳步聲,但這間房子裏靜悄悄的。

她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呆立了好長時間仍沒有聽見另一間臥室裏有聲音傳來。她便拿出先前用過的餐巾紙,悄無聲息地就著一絲微亮的天光擦拭廚房的窗玻璃。也許她是愛幹淨,更多的隻是想讓時間過去。

等到主人起床,她才開始做早餐。她是兩個月前來這裏做保姆的。

兩個月,與主人漸漸熟悉了,有一天主人正在喝茶,突然問:“怎麼稱呼你呢?”

這一下把她問住了,她囁嚅著答不上來,說:“我兒子叫……”

主人笑嗬嗬地說:“你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她是有的,可是已經有好多年沒人叫了。

“張玉梅。”55歲的張玉梅說出自己的名字時,連自己也覺得恍若隔世,這還是在鄉村小學作業本上寫過的名字。

一年前,他和男人草草收拾了秋莊稼,背著兩床鋪蓋和一些必備的炊具來到了北山市,他們這一生裏的辛勞與經營也在那個秋天草草了結了。

七八十戶人家的村莊,漸漸走得支離破散了,鄰村的學校一撤,年輕人更是個個都帶著孩子外出打工了,去種地甚至看不到同伴。張玉梅的境況更是支離破散,兩個兒子成了家,帶著媳婦孩子進城務工,甚至過年也不回來瞅一眼。他們老兩口沒有一絲抱怨,兒子們日子過得不容易,能顧好小家就行了,哪裏還有餘力顧著他們倆呢?這在做父母的看來,就像是秧苗缺了水,自然是先保住那還新綠的葉片,那黃了的葉子隻好扯掉了。

他們的女兒三年前病故了,女婿帶著小外孫很快再娶,自然就斷了來往。世人常說為富不仁,其實貧窮之家的情義更是和他們的錢財一樣短缺,其間的淒涼與無奈,世間都不肯留下一句話來說道,聖人們隻肯高瞻遠矚地留下一句高論:“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女兒活著時,還顧惜到老兩口,穿穿戴戴常為二老添置。女兒治病時,老兩口悄悄給湊了一些錢,兒子兒媳們知道了,雖沒說什麼,可明擺著一年四季連個電話也沒了。

就這樣,老兩口商量也進城尋個活兒度日,那個靜得叫人心慌的村莊裏,種地沒有多少收入,卻總是叫他們想起一連串傷心的事。

他們獨自來到北山,北山離老家近,總還容易碰到個熟人,聽到熟悉的鄉音,且也不必湊到兒子們跟前惹他們不快。他們在東郊租了一間二樓上的石棉瓦屋,臨時性建築,一樓的平房上刷著一個大大的拆字。房租每月300元,這是他們能承受的最高房租了。

兩口子想盡一切辦法拚了一年命,男人什麼活兒都幹,又髒又苦的重體力活兒,給人搬運貨物。玉梅做了鞋墊,擀了雜麵沿街去賣,可那收入實在太少了,不要說顧得著吃,就連水費都顧不過來。那些日子,玉梅看見穿黃色馬甲掃大街的都覺得羨慕,怎麼樣才能尋得著這樣的一個活兒?一個月掙1100塊呢?快有她的男人掙得多了。

一年後,男人終於用攢下的錢買了一輛小三輪給人送貨,有了三輪,手頭一下又全空了。兩人真怕有個頭疼腦熱的,況且,他們老了不能幹活了怎麼辦呢?

玉梅就是在這時候提出自己出去找個活兒做的。能做什麼呢?玉梅去想打掃衛生,給人家帶孩子。把這想法在認識的老鄉中一說,沒想最先介紹來的活兒是給一個老頭兒做飯,工資一個月1500元。

老頭兒的老伴去世了。

玉梅一聽,心裏七上八下的無法回話。1500元,可真不少啊,除去付房租還有1200塊。可是,老頭兒的老伴去世了。

回頭說給男人,男人也是半天沒吭聲。玉梅果斷地說:“咱不去了,我另找個活兒,總能找著活兒的。”

過了幾天,介紹人來催問,說人家隻是要見見人,未必就是說定了。

再說與男人,男人說:“你看著辦吧。”

30多年來,玉梅對這一句話並不陌生。這一句話裏有她熟悉的冰涼。他的男人沒本事,不是那處處能拿主意的男子漢,玉梅一次次地恨著這句話裏的冰冷,也一次次原諒了男人的無奈。這就是她的男人:實誠,沒本事,話語冰涼。

玉梅隨著介紹人來到市中心的幸福小區,一套舊了的三居室裏,一個胖胖的中等個兒的男人和氣地招呼她們坐,倒茶遞水地很是熱情隨和。

玉梅心裏一格登,他年齡不大呀,也就和玉梅差不多的年齡。

中等個兒男人的話很快使玉梅明白了,他是給他的父親雇保姆。父親一個人住,他們不放心,雖是同在一個城裏,但不便天天過來照顧,有個人住在家裏,既可以照顧父親的飲食,又可以陪父親說說話。他那樣隨和地看著玉梅,說隻要照顧得好,工資還可以再商量。

“周末兩天你可以回去,我們過來照顧老人。”他再次微笑著說。

話說得這樣委婉親切,就像他們之前很熟悉,此時有事托她幫忙一樣。玉梅一時間覺得城裏人就是會說話,把一件百般堅硬難堪的事說得這樣光滑軟和,仿佛一塊生鐵也可以吞下去糊裏糊塗消化了似的。

這一塊生鐵,玉梅是聽出來的。不過此時玉梅喝了人家兒子遞過來的兩杯熱茶,一時顧不得掂量那生鐵的分量。

“爸,你過來一下,過來坐坐嘛!”

這時,玉梅突然坐直了身子,玉梅一直以為老人不在家,一直以為眼前這個男人在說著一件和自己關係並不大的事。

“不用,不用,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動了,我能照顧自己,你放你的心!”隨著一個果斷的聲音,一個身材削瘦的老人端著水杯走了出來。他滿頭白發,卻身材筆直,氣色紅潤,比著他那五十多歲的兒子,叫人很難相信他的年齡。

顯然,他老大的不高興,並且毫不掩飾這不高興。

介紹人在打著圓場。

玉梅一句話也沒說,也沒有再喝茶。事實上玉梅是從頭至尾一直沒說話。

“那咱們走吧,來了好一陣子了。你們在啊!”玉梅站起來告辭,禮貌,但堅決,她頭也不回地先於介紹人走出了房門。

2

老人姓李,天天手不離茶杯,多半時間茶葉在那一隻透明的杯子裏靜靜地沉著,茶杯蓋緊緊擰著,直到茶水冷徹。玉梅來了之後不久,茶杯更多地閑置在角落裏,他開始在茶壺裏泡茶,然後分開在小茶杯裏喝。老人似乎沒有其他喜好,閑了就是喝茶。家裏幾乎沒有人來上門,多半時間就他和玉梅兩個。

“來,你來喝杯茶吧。”第一次,他隨和地招呼她喝茶。

“我不渴。”玉梅怎麼能和主人在一起喝茶呢?

“茶不是要渴了才喝。來坐吧,又沒有多少活兒!”確實是,兩個人的飲食以及房間整理對於玉梅來說真沒多少可忙的。

“我就喝一杯。”

“不怕,茶還能喝醉嗎?”喝完了一杯,主人又給她添茶。

“熱乎乎的,倒是好味兒,可是怎麼能讓您老人家給我倒茶呢!”玉梅說。

“我老人家,我就老得連茶也倒不了了?你不念叨我老,我也知道我老了!”老人笑了,但那笑淺淺浮在臉上,明顯是怨玉梅說他老了。

玉梅於是賠上了一個笑:“人不都得老嘛,誰能不老呢?”玉梅自15歲起,便生得這樣細長身材白白臉,到55歲了,還是這樣的細長身材白白臉。枯瘦的臉在這暖如春月的房子裏捂了兩個月,倒顯得皺紋也少了些。而且來到老人家裏,老人非常和氣,說話也很有趣,一句話裏表麵聽著是一層意思,裏麵似乎又裹著另一層意思。不似她的男人,說話就像石頭塊子撂在地上,就是那個形兒,就是那個質地兒,再沒有想象的必要。

玉梅有些害怕主人對她和氣,但茶還是這樣喝上了。有了第一次,接下來就漸漸成了習慣,玉梅才洗完碗,還在拖地,老人就開始泡茶,並招呼她:“該喝茶了,快來!”喜悅的聲調兒,一本正經的將一天的日子進入下一個程序,就像他們又回到了兒時,一起在玩過家家一樣。

直角的沙發,玉梅坐那個小一點的角。玉梅漸漸習慣了不渴也一杯又一杯地喝個不停。老人往往會在喝茶的時候講起一些往事,說起他50多歲的兒子小時候的言語舉動,說起兒子非得給他找個保姆的事,句句嗔怨裏都在表明,他有個孝順的好兒子。說起兩年前他老伴的死,雖是多年沉屙,想不到卻是突然病發,孩子們都不在眼前,老伴就死在了他懷裏。說著老人就唏噓抹淚。玉梅也跟著掉下了眼淚,她想起了女兒臨終前的種種情形。

玉梅就這樣在老人的講述裏,一一回想著自己的往事,似乎也在和老人進行著無聲的交談。她發現,原來這個當過小領導的老人竟和她有著許多共同的話來拉談: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胳膊腿兒酸困,頭疼腦熱,還有親人的離散!

每每老人問她的家人時,她總是極平淡地笑笑,說家裏就老伴和兩個兒子,平平常常,沒什麼可說的。這平常在她的心裏其實是一番難以平靜的起伏跌宕,可玉梅是不會對任何人說道的。兩個兒子,吸著她的乳汁長大,那吸飽了乳汁之後,在她懷裏露出的笑眉笑眼如在她眼前;兩個兒子,仿佛還在她的掌心裏學站立,笑得口水流出來。那種種可愛神態、親愛之情,在母親的心裏紮下根,永不能忘卻。可是兒子轉眼長大成家,與母親完全地生分了,沒有一碗米,甚至沒有一句話來體量到她這個母親的不易,體量到父親的年老力衰。再一想,又想到兒子們眼下拉扯著孩子,日子過得艱難,她就完全地原諒了他們,恨不得自己再去幫幫他們。她心裏唯一解釋不了、平伏不了的是女兒的死,但她隻是淡淡地對老人說:“還有一個女兒,前些年得病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