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學答問——答張瀟華問(1 / 3)

張瀟華(下簡稱“張”):近10年美學、文藝學空前繁榮,禁忌打破了,視野開闊了,爭鳴展開了,討論深入了,回顧這段進程,你以為在理論上有哪些最主要的收獲和突破?

李澤厚(下簡稱“李”):很難回答好。原因是對10年來美學和文藝學的很多文章、書都沒來得及看。文藝學及美學是兩個不相同的學科,你們刊物中有許多文章我還是很喜歡看的,確實有些文章寫得很好,主要是談具體學術問題的,我對專題研究文章比較有興趣,題目越大的文章我越看得少。(插話:現在辦理論性、學術性的刊物很不容易,很嚴肅的理論、學術問題,引不起很多讀者重視。)這要看刊物的對象和性質是什麼,如果一個刊物的對象是較高層次的,發行量多了,反而是失敗。假如是通俗刊物,則是另一回事。這是題外話。

10年來,文藝理論與批評進展較大,突破較大,特別是近四五年來更為顯著。美學與政治的關係不像文藝理論與政治的關係那麼密切,因此,美學在“文革”前,自由度還比較大,幾派之間的爭論並沒有定論,誰對誰錯,始終是各有各的理論。文藝理論則不同,說爭鳴,總搞成批判,文藝理論的模式比較固定,因此10年後逐步地打破禁區是很明顯的。10年前我在一篇講形象思維的文章裏提出“藝術不是認識”,“藝術是情感的邏輯”,當時很多人批評我,現在這就不是問題,有些人的觀點比我激進得多,可見進步很大。最大的成績還是多元化,這與文藝創作有關係,首先是詩歌與小說,後來是繪畫與造型藝術。前不久開的現代派畫展,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開“星星畫展”時困難那麼大,現在遠遠超過了。正因為文藝領域的創作發展了,相應的理論與批評也發展,當然它們是互相促進的。現在,西方的現代的許多主張、流派都進來了,理論上、批評上、創作上都是這樣。外國理論翻譯比較多,這個作用不可低估。文藝創作和文藝理論與批評中有些不同意見,這可以展開討論。現在的毛病還是生搬硬套的比較多,從語言、詞彙到文體,很多人在構造語言的迷宮,讀者不愛看,作者自己也迷失在裏麵了。下一個10年在此吸取、搬用的基礎上進一步應該做些真正的開拓性的工作,首先是在創作上,也在理論上和批評上。有一個現象是最近很多人轉向,開始搞中國傳統的東西,這很好。立足於中國現實的基礎上,創作、理論、批評都能搞出新的局麵,大概要到21世紀初吧?

美學在理論上沒有什麼新的進展,沒有什麼特殊的觀點。美學與文藝理論不太一樣,它是個哲學問題。

張:許多人認為美學這10年進展得很快。粉碎“四人幫”後,美學熱潮掀起來了。五六十年代的幾派理論都進入發展演化時期。你的美學也進入深化、體係化的時期。你認為你的美學理論有哪些最主要的發展?

李:美學的進展恐怕主要是表現在量的擴展方麵。五六十年代主要停留在哲學美學的爭論上,現在,美學的領域擴大了,從心理學角度來研究美感,從各自藝術部類來研究,從技術科學來研究,這是好現象。“美學”這個詞現在用得很濫,但也反映出美學深入到很多部門、領域了。說進展不大,就是指真正科學研究還很不夠,隻是開拓些領域罷了。我自己的看法與五六十年代相比較,有所展開。最近出的這本《美學四講》概括了我的美學觀點,對“美學是什麼”、“美是什麼”、“美感是什麼”、“藝術是什麼”這四個問題做了一些基本的說明,有些思想和提法與50年代有變化,但主要觀點沒有根本性的改變。從1962年發表《美學三題議》提出“美是自由的形式”,到現在還是這個看法,但做了比較充分的說明。

張:在哲學基礎上有沒有改變呢?

李:沒有改變。但我明確提出人類學本體論的哲學、主體性的實踐哲學,可以說是這10年的“發展”吧。這不但是對美學,而且是對整個哲學提出的。最近我有篇《哲學答問錄》,就是講哲學問題的。《美學四講》主要也是從哲學講美學,還是哲學美學。其中吸取了一些現代的成果,像分析哲學、格式塔的心理學等等。這本書香港版的書店做廣告說,它“回應了現時流行的中外各美學流派”。

張:是否還有存在主義的影子?

李:當然有。對存在主義、弗洛依德,我在書裏都做了哪些讚同、哪些不讚同的說明。與以前相比,這10年間我更加公開指名道姓了。假如以前我的哲學和美學都受康德的影響,但不能明說,現在便可以公開提出從康德、席勒到馬克思的線索,並且從馬克思又回到康德。還有就是這10年我對中國古典美學做了一點研究,出版了《美的曆程》、《華夏美學》。它表明了我的理論與中國古典美學的關係。因此這10年我所做的就是這兩點:一是把我的理論放在現代世界各種美學理論中間來確定它的地位,明確它與其他各派相同與不同之處。二是把我的美學放在中國土壤中確定它與傳統的關係,哪些是繼承傳統,哪些是不同於傳統。這主要表現在最近的這兩本書,即《華夏美學》、《美學四講》中。

張:“實踐觀點的美學”、“人類學本體論美學”、“主體性實踐美學”是不是一回事?(李:對,都是一回事。)這一美學的特點主要是邏輯上的綜合,還是一種基於社會曆史新土壤上的特定的體係?是結構主義的,還是曆史主義的?

李:我認為哲學是沒法脫離它的時代的。我所搞的是哲學美學,當然與時代有關。任何一種哲學,包括分析哲學、結構主義,盡管它主張共時性,主張非曆史,但實際它本身仍然帶有曆史的痕跡。像分析哲學便不可能產生在兩個世紀之前,結構主義也不能產生在中國。我是曆史主義者。

張:關於美的本質的探討,最有影響的觀點有:美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美是自由的形式,美是自由的表現,美是自由的象征等。這些提法有什麼實質性的差別?

李:我對這問題已沒有什麼興趣了。“美是自由的形式”,是我在1962年提出的。現在仍然堅持這一提法。這在《美學四講》中著重講了。“美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對象化”,本來也是我在1956年提出來的,我現在放棄這個提法,原因是這個“人的本質力量”提法不清楚,可以做不同解釋。我所指的人的本質力量是人類實踐的客觀物質現實力量,即以人的使用、製造工具為核心的人的改造世界、改造自然的客觀實踐活動,不是指人的思想、情感對象化。那麼,難道情感不是人的本質力量嗎?難道思想不是人的本質力量嗎?那當然也是,但如果以情感、思想對象化就產生美,這還是跟朱光潛講的一樣,而與我不相幹。我所講的實踐活動當然也包括思想情感,但它表現為一種物質力量,不是表現為精神的東西,所以有根本區別。這也是與“美是自由的象征”的區別所在,象征、符號是一種思想、精神活動的產物,它不是一種物質力量。詩人作詩、巫師念咒也是自由的象征,這不能構成美,不能構成實實在在的美,隻能構成藝術作品,根本區別就在這裏。“自由的表現”,概念不清楚,抒發情感也是表現。(插話:有的又叫自由的實現。)實現,照我的解釋是通過物質力量去實現,就沒有什麼差異,假如講的不是這樣,那麼寫首詩實現自己呀,表現一下呀,就不同於我的理論。所以這種差異和分歧還是我跟朱光潛的分歧,他們講的並沒有超過朱光潛所講的,不過換了些好聽的名詞如自由呀等等罷了。

張:現代美學中,“自由”成為最普遍使用的概念。老一代的美學家談“自由”,新一代年輕學者寫的幾本書也談“自由”,有你所說的“自由”,有高爾泰同誌所說的“自由”,還有其他同誌所說的“自由”,大家都使用“自由”這個詞。“形式”也是這樣。請你對這兩個概念做更進一步的說明,怎麼理解這個“自由”、這個“形式”呢?

李:“形式”與“自由”,我在《美學四講》中專門講了。“自由”現在用濫了,變成了時髦的標簽,其實應該很謹慎才對。“自由”是什麼?要看自由用在什麼領域,用在政治領域、經濟領域和用在哲學、藝術裏,含義是不一樣的。薩特講的自由是哲學意義上的自由,跟政治意義上的自由、經濟學中的自由並不是一回事。在什麼意義上用這個詞要首先規定一下。自由更不是隨心所欲,那不叫自由,而恰恰是自己情欲的奴隸。這點黑格爾講得很清楚,任性不是自由。我所講的自由,就是1962年講的,是規律性與目的性的一致。庖丁解牛為什麼自由呢,因為他的活動的主觀目的性,完全與客觀規律性相一致,這就是自由。

“形式”主要指一種造型的力量,是一個東西成為這個東西的力量、原因。它不是外在的框架,(插話:也可以理解為模式?)不是模式,模式是已經形成了的東西,形式恰恰首先是種力量,所以我講社會美首先講過程。美首先是在活動過程中,然後才變成一種產品,一種成果。(插話:一種物化。)過程本身就是物化活動。假使你合規律的話,本身就是物化的實現。它是一種物質現實性的活動,是很具體的,付出體力的,而不僅僅是精神活動。當然包含有精神活動,但首先表現為物質現實性活動。在我看來,首先在物質生產過程中產生美,同時也就有美感意識,就有美的感受,所以它早於藝術。“形式”指的不是外形式,而是實在的活動和力量,“形式”這個哲學範疇在古希臘是非常重要的範疇,亞裏士多德的形式因是個非常高的概念,形式造成內容,不是內容決定形式。

我願意再次提醒讀者及美學工作者,一定要注意“自由”、“形式”等等詞彙的準確含義,並且必須從哲學角度來加以把握與判斷,不能作為漂亮的詞彙來看待和使用。要弄清它們具體的哲學含義是什麼。現在好些文章非常喜歡隨意使用像“自由”、“形式”、“理性”、“本體”、“超越”、“有限”、“無限”這些大字眼,卻沒有解釋這些詞的嚴肅的哲學含義。我為什麼老強調學西方哲學呢?原因之一就是為了從根本上了解這些字眼的準確含義。我看到最近幾篇關於美的本質的文章,便有這問題,沒有發現自己本文中概念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