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勺子村耕小可說是全國成立最早的一所耕讀小學,跟馬勺子合作社一起成立的。土地入社了,人也入社了,孩子沒處去。社長就叫張恒貴把村裏娃娃組織起來,半天認字,半天做活。張恒貴想這半截黃鱔半截蛇的,這叫啥學校呢?孔夫子不是說過一耕二讀嗎?就叫耕讀小學吧。打那,中國教育史上才有了“耕小”這個名字。張恒貴也就成了一代耕師。
張恒貴老師家祖祖輩輩赤貧。到了他這一代,才念了幾年私墊,識得幾個字。
認識幾個字,還不能個個讀準音,他從小得了涎口水的毛病,說話時,口水搶著往個流,常常口齒不清,教學生“國旗”,總念成國旗(ci)。
有一次,學生問張恒貴老師什麼叫“地主”這個詞。
張恒貴老師說: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張老師查字典上的,解釋沒錯。社長說錯了,地主就是敵人,是反動階級,不是土地的主人。土地的主人是貧下中農。社長說張恒貴老師說錯了,思想錯了,立場也錯了,要他做檢討。張老師就做。不做不行。不做,社長要把他的錯誤交到鄉裏去。張老師就在社員大會上做檢討。
做了檢討,張恒貴老師就不想再做老師了。他覺得當老師危險,沒有勞動好。
再說,村裏娃腦筋死,不好教。
王會山家的二牛,都八九歲了,問他2加2等於幾,光對老師翻白眼,說不出來。
張老師急不急?一急,就大聲訓斥道:“我問你,你媽幾條腿?”
這個二牛知道:“兩條。”
張老師急著又問:“你爸幾條腿?”
這個二牛也知道:“兩條。”
到了夜裏,你爸把兩條腿加到你媽兩條腿上,一共幾條腿?
“兩條。”
“你狗日的,咋還是兩條呢?”張老師氣得舉起四個指頭,“看看,到底幾條?”
二牛也急:“就是兩條。我爸昨晚不在家。”
這時,小牛媽正好在教室後邊的地裏拔秧草,聽到張老師這樣教娃兒識數,就樂:“咯咯咯……張老師,小牛爸不在家,你出來,咱倆把腿加起來,讓娃數。”
嚇得張老師連忙關起教室門窗。
一九五七年,全國揪右派。鄉村裏不知啥叫右派,揪不出來。揪不出來,上邊就給枸杞社下來一個硬指標。社長著了急,這個指標咋完成呢?就排誰做右派合適。排過來排過去,張老師合適,他識字。聽說右派都是識字的。就找張老師談話。說年終社裏多給記些務工,叫張老師頂一個右派指標。
張老師雖說識些字,壓根也不知道右派是幹啥的。既然社裏給他加務工,頂就頂一個吧。
這一頂,還真的頂上去了。上邊把張老師的材料綜合綜合,還真夠右派言論的:“地主,就是土地的主人。”這句話,分明就站到右派立場上去了。“搖表摔筆點火機”(說,那時生產的手表,不搖不走。筆,不摔不下水。打火機得用火柴點),這完全是右派汙蔑社會主義。
到了後期政審,一頂右派帽子就嚴嚴實實地戴到張老師頭上。當了右派,就不能再當教師。不當教師,還要批判他的反動思想。從五九年就批,一直批到七九年。在右派摘帽之前,張老師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