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那是一個饑餓的年。饑餓的年代,總記得饑餓的故事。那時,我們家姊妹多,一天隻能喝兩頓照見人的苦菜粥。每喝到一頓,大家都不坐著喝,站著喝,一邊喝一邊眼瞟著那個大粥桶。喝一喝,就得舀一勺加到自己碗裏。否則,等完了再去舀,那粥就到了桶底,你就得挨餓。我小,常常搶不過哥哥姐姐,幹脆,一隻手端著碗喝,一隻手抓著勺柄。因此,也就常常挨打。
其實,如果不是吃共產主義大食堂,父親積極,把家裏糧食都交公,我們還不至於飯得那樣。
農曆二月初六是我的生日。那天,父親要去替人家犁地(一到春天,就有許多人家要把地翻過來曬,叫做曬地)。父親對我說,今天犁的是塊去年種蘿卜的地,叫我跟他去撿毛蘿卜(過了一冬,埋在土下的蘿卜長白毛)。我父親喝著牛往前犁,我就沿著犁鏵往前找,好半天也找不著一個毛蘿卜。因為,這塊蘿卜地已經被無數的人挖遍了。一上午,隻撿了一把毛蘿卜,兩個大一點的,被我偷吃了。父親看看我的籃子,沒吭氣。
我覺得太餓了,餓得每彎一次腰,眼前就有亮星星飛,身子要往衝。父親舍不得我,就停了犁,坐下來,揩了個毛蘿卜給我,他沒吃。那嫩黃的蘿卜茵舍不得扔,說中午回家給我炒“蘿芽”吃。
記得我家老房後邊有一條高堆,好像是早年挖河留下的土。堆上種了一片南瓜。那南瓜不我家種的,是隔壁叔伯姑姑種的。姑父饑餓加水腫,春天死了,叔伯姑姑一個人,六十多歲,眼也不好。我們就常常去她南瓜地裏偷南瓜。大的偷完了,就偷小的,小的偷完了,就摘剛開花的瓜妞兒。後來,南瓜不開花了,就摘瓜葉回去吃。
一次,我牽起一根南瓜藤摘瓜葉,突然覺得瓜藤重重地拽不起來。上前一看,那截埋在坑裏的瓜藤上結著一個大南瓜,一個五六斤重的大南瓜!我高興得要暈了!抱著大南瓜跑回家。一家人就像見到寶貝似的,高興不得了!媽媽舍不得全吃,隻切了一半放鍋裏煮粥。粥煮好了,媽叫我端一碗先給姑姑送去。
我端著一碗香得要命的南瓜粥來到姑姑家。
姑姑家門開著,卻沒人。我叫著姑姑,跑到房裏一看,姑姑睡在床上,頭枕在床邊上。我推她她也不動。用手一摸她鼻子,死了!姑姑死了!我大叫著跑回家。
父親過來看看,歎了口氣,說,她倒是不再挨餓了!
我姐姐看看姑姑手裏抓著一張紙條,拿過來看,是姑姑用一個紅粉筆頭歪歪扭扭寫的幾個字:
“後堆上那個炕(坑)裏有個南瓜,留給你們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