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白雲藏匿雨意(2 / 2)

一個人是什麼人,等待著被指出。我在混沌中忘記了自己的色譜:橘黃、土紅?忘記了自己的聲部:單簧管、低音號?忘記了自己的藥性:甘草、黃芪?忘記了自己的群落:羊群、狼群?

我喜歡相貌如狼的男人,疲憊而保存持續的體力,消瘦、散漫、警覺,他們善忍耐,有野獸一樣的眼神。有人把這些表征稱為滄桑感,算是吧。我也見過自我完蛋的人說自己有“滄桑感”。一條從網裏鑽出的魚的感受是什麼?一隻繞毒餌而去的老鼠的感受是什麼?滄桑感還是狡猾感?不知道。

歌罷,我鼓掌,聲音單薄,隻有雙掌。我覺得自己虛偽,不敢表達心情,除非用美聲唱一大段歌劇來述說心裏話。濁酒漢書,才宜對之。棋與棋語,書與書香。我沒辦法用語言回應他們的歌聲。歌聲入我肝腸,像一隻手伸進麵口袋,翻過來一抖,粉塵四起,顆粒飛旋。

我舉止僵硬,內心早已回到草原。像有人無意碰落了鳥籠的攔栓,心衝出籠子,在潮濕的草地上拍打翅膀,飛起來、落下、再飛起來騰空。

一個人聽過歌後,心飛走了。他走下樓梯,笑著和眾人握別,鑽進車,進入筵宴。他是我。口袋慢慢回到常態,疊好了。我想起一首歌:

雖然已經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訴說

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

我也是高原的孩子啊

心裏有一首歌

歌中有我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席慕蓉詞,烏蘭托嘎曲,女聲四重唱。在酒店走廊,我看到玻璃櫃展示元代的朝服弓箭,便不敢隨便走動。坐著,聽馬頭琴。拉琴的小牧仁相貌秀雅,像韓國青年。他技藝精純,顯然經過名師指點。可惜“純”中缺一點“雜”,或者說渾然。如今哪還有像哈紮布那樣的人?人和藝術結合得如此渾然同一。這位蒙古歌王在牧區生活一輩子,對著馬,對著帶露水的草地和孩子們歌唱。他在日月升降、草青草黃之間調和自己的脈搏、呼吸和血液循環,歌聲是他生命的指揮。

歌越唱越多,我想說,領我走吧,去你們旋律的地方。合唱隊員站成一排,隊長吳清明掏出音笛,狡黠地吹一聲(E調),眾人唱道:

波光粼粼的伊敏河

追趕白雲的諾敏河

羊群飲水的綽爾河

澆灌五穀的洮爾河

銀魚跳躍的木林河

鴻雁回頭的納林河

滿天星鬥的老哈河

親吻落日的閃電河

他們歌唱健行,誇讚家鄉血脈河流,像舒曼說的:乘著歌聲的翅膀。翅膀下有我的仰望,我感到巨翅拍擊氣流,臉上沾著白雲藏匿的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