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笙歌揮霍(1 / 1)

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有個情節是地主兒子拿著鮮紅的蘋果咬一口扔到腦後,再拿蘋果咬一口向後扔。看了震驚,對比賣花姑娘的貧寒和我們的(中國觀眾當時的)貧寒,地主兒子太不是東西。誰能咬一口蘋果就扔,而且往後扔?覺得那小子應該槍斃。

但人看電影有兩麵性。誠實一點說,當時也佩服地主兒子。扔蘋果是禍害人,但擔得起“揮霍”這麼一個大詞。兒時看電影誘發的兩麵性包括,恨日本鬼子,傾心其馬褲,羨慕漢奸臥榻抽鴉片煙,欣賞南霸天滴拉哆嗦的綢衣褲,盼有《紅色娘子軍》裏老四的寬皮帶,想跟地主小老婆眉來眼去,包括咬一口蘋果(虛擬動作)向後扔掉。那年代沒幾個人吃過蘋果。這麼說吧,沒怎麼見過真蘋果。商店的貨架子上沒有,上哪看去?雖然蘋果樹在“文革”中也在結蘋果,但被誰吃了都不清楚。

那時的想法,人有能耐才揮霍,沒能耐,肚子裏逛蕩幾十顆煮開了花的小米粒,啥也不敢想。

進入富足時代,現如今,吃蘋果不是難事,也沒見買三斤蘋果在大街上邊吃邊往後扔的人,貧賤的乖張作不成什麼秀。舉一把日本戰刀愚蠢,係老四的銅扣皮帶也一樣。時代變了,逞富逞強與逞色的方式都變了。逞能可騎摩托車飛越黃河,生死自負;逞力可夜渡青海湖,凍死活該;逞富方法無限,包括借殼上市;逞才可為炎帝陵寫駢體碑文;逞色自有璩美鳳。逞,是揮霍,是對稀缺資源的作踐。當然,並不稀缺——如體力與姿色——的資源施之危險領域也算揮霍。

這裏說,人皆有揮霍心。怎麼揮霍和揮到哪裏去是一回事,有沒有這些資源是另一回事。占有珍貴的東西不盡地享用,也沾上了揮霍的邊兒。對一個平凡人來說,如我,既然邊吃蘋果邊扔不相宜,穿日本馬褲逛超市也不相宜,如契訶夫說的“與三個女人同時結婚”更不宜,就不容易找到揮霍的事。入十裏桃花園,邊看邊嗅是揮霍,仰看白雲飄飄也揮霍,但算不上排場。攢二十個人打群架,雖然排場,結局一般不好收拾。

有一天,忽悟,我也過著揮霍的生活——套以五四句型——啊啊,這是怎樣的酒池肉山!池與山,說的是CD。斯美唐納、德沃夏克和鮑羅丁被濃縮到聚酯唱片裏,排著隊,躺在功放上等人我耳。普契尼《蝴蝶夫人》,音繞梁;弗雷妮多明戈對手,停。霍格伍德指揮亨德爾《彌賽亞》,莊嚴高尚,沒聽完。多尼采蒂《拉美莫爾的露西亞》,之後是不搭界的《大河之舞》,用不著換場,要不咋說揮霍呢?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卡拉揚。過去聽不了貝多芬的大作品,缺乏革命精神,受不了大轟大嗡。現在聽,並不是。深致、遲疑和未知的東西挺多,食人間煙火。那就多聽一會兒。聽的時候不換禮服,隨便。我采取站著、坐著、躺著不同的姿勢聽,吃黃瓜聽,看吊燈聽,刮胡子聽,剪指甲聽,掏耳朵聽,深呼吸聽,手倒立聽。在劇場,根本享受不到手倒立聽瓦格納的情趣。

聽之,我想起吃一口蘋果就扔的地主兒子、憨豆和未莊的阿Q。啪!一拍桌子,革命就是砍頭。不到二十分鍾,我已經從瓦格納換到了三弦獨奏《柳青娘》,完全揮霍,沒人管咱們。聽琵琶獨奏《趕花會》也沒人管。再聽莎拉·布萊曼的流行歌曲《卡裏夫的女人》。卡裏夫不是《圖蘭朵》裏的韃靼王子嗎?他的女人是誰?不管。還有《斯卡波羅集市》,迷迭香啊,鼠尾草啊,百裏香啊,用一把皮鐮收割。沈陽話叫:“老好聽啦!”

有如走進西方的一個宴會,大廳鋪亞麻布的長桌上布滿珍肴。走將過去,一個盤子裏拈一點嚐嚐,繼續走。而桌子延伸無限,美味並不重樣。茶點、斟在不同杯子裏的酒,揮霍吧!小提琴、長笛和單簧管像俄羅斯套娃一樣連得天衣無縫,像高級焊工的活計,一點接頭沒有。法國號傳來木管樂器的音色,大提琴高音區竟有銅管的光澤。《加州旅館》手擊鼓“撲撲”的皮革聲,這算罐燜牛肉。聽來聽去,夜色闌珊,我已搖搖晃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打車吧!打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