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大亮,那亂頭發大眼睛小夥,不聲不響地起床了。半明半暗的壁燈光下,我看見他一邊穿衣服,一邊輕輕地朝我床前走。
我一嚇,猛然坐起來,大喊:“你要幹什麼?你別,別……”
他不聽我的,繼續朝我床前走。
我嚇得直往總統床下滑,喊:“你別往前走!再往前走,我要按報警器了!總統床上有報警器的。”
“別害怕叔,我不是壞人。”他走到床前,雙腿往地上一跪,說,“叔,謝謝你!你幫我圓了夢。再見!”
我嚇得懵懵的,問:“你說什麼?什麼夢?”
他掉轉頭,說:“我是建這個大酒店的民工。酒店剪過彩,民工全撤了,明天我們就要回河南老家去!我們自己流血流汗建了兩年的大樓,我就想親眼看一看總統間到底啥樣,想親自睡一晚,心裏冤得好些,沒別的意思。”
我還沒有聽懂他的話,他已經開開門,走出總統間。
他怎麼說睡一回總統間死了也值?有那麼深刻嗎?我睡了一宿,咋就一點異樣感覺也沒有?甚至覺得不如自己家那硬板床睡得自在。要是真正讓我掏八千美元上這兒睡一晚,那我肯定是瘋得不行了。
天亮後,覺得索然無味。在總統間洗呀刷呀,忙乎一陣,悵然離開。
走出大門,一想,不急著回家,金都酒店離西區派出所不遠,想順便去那兒了解一下上周發生在太妃玉石行的那起搶劫強奸案,編個案例故事給地攤報刊,混幾個小銀子。而今正史不如野史,純文學玩不過奸殺故事。堂而皇之的小說沒人看,奸殺故事雜誌,車站和路邊地攤,滿地都是,人家搶著買。再則,寫小說沒有寫故事來錢。小說,一千字才幾十塊錢,編一些奸殺故事什麼的,千字千塊編輯都願意給。
到了西區派出所,一進大門,看見一個亂頭發的小夥一頭汗在院子裏幹活,將那些無人認領的舊自行車,一輛一輛往一邊收拾。那小夥抬頭對我一看,認出來了:“叔!”
我也認出他來了,就是夜宿總統間的那個亂頭發大眼睛小夥。我吃驚地望著他:“你怎麼在這兒小鬼?你不是說今天要回老家河南鄉下嗎?”
他對四邊看看,悄悄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早上出大門,沒混過去,被保安送到這兒來了。叔,求求你,進去幫我說說,讓他們放我出去。明天中午12點的火車,我們幾十個人一起回家,車票都在工頭手裏。要不然,我一個人就回不了家了!”他說著,哧哧地哭起來。
我看他那樣子,衣服被新撕開了大口子,嘴上還有血印。就問他,早上被打了沒有?他不吭聲。我又問他傷著了沒有?他仍不吭聲,光哭。不用說,肯定是被打得不輕。
我覺得他怪可憐,大約看他跟我那上大學的兒子差不多大的緣故。就同意給他幫忙。對我來說,這個忙也沒什麼難幫的,西區派出所張所長是我的學生,我教過他兩年語文。就對他說:“你別哭,我進去試試。你一定得在外邊院子裏呆著,別亂跑。跑了就麻煩了,叫派出所抓回來,可就不是揍的幾下完事的,知道嗎?”
他也聽話,繼續在外邊幹活,我進去找到張所長。
張所長見了我,很客氣,問我怎麼有空到派出所來了,問我有什麼事要幫忙。我說,沒有大事,有一點小事。直接告訴他,早上金都酒店保安送來的那個小民工,是我鄉下的一個遠門堂侄。昨晚酒店剪彩,經理留我們試睡總統間,小家夥工棚拆了,沒處睡,我就讓他跟我一起睡了。保安不知道,今天早上,他一個人出大門時,被保安送你這兒來了。
這麼點小事?張所長二話沒說,叫我帶人。
我啥材料也不去了解了,謝了張所長,領出那小夥就走。
走到街上,他說他要馬上去工地住處集中。要分手的時候,他很感激,雙手抓著我的手不放。嘴裏不停地說:“叔,你是好人!”
我被他說興了,掏出一張名片,說:“我叫劉殿學,寫小說的,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好了。”
他接過名片,雙膝往地上一跪:“叔,你真是好人!”
我嚇了一跳,扶起他,認真對他說:“孩子,你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光冒險睡一晚總統間,不行。你要讀書,讀書才能改變你的一切!你讀書了嗎?”
“讀了。”
“讀到哪?”
“高二。”
“咋不讀了呢?”
“家裏沒錢。”
我想想,說:“這樣吧,你把地址給我,我負責你的學費!但是,有一個條件:我隻是一學期一學期地負責幫助你,每個學期,你要把成績單寄給我,成績及格,我就給你寄錢,一直到大學都這樣,你能答應我嗎?”
他又往地上一跪,哭著說:“叔!我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