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科裏幾個頭,都有自己的一點特長,沒事的時候,都喜歡自我欣賞欣賞。劉科長喜歡欣賞自己拍的照片。李副科長喜歡欣賞自己畫的畫。徐副科長喜歡欣賞自己寫的字。
劉科長的照片不咋的,就人拍人,拍下來的人,雖然都有眼有鼻的,但一個個死死板板,沒一點藝術性。
李副科長的畫也一般。黃鶯本來是一種既可愛又靈活的小鳥,誰見誰愛,而他畫出來的黃鶯,像一隻呆頭鵝,一點也不可愛。畫的墨竹,近看像黑鬆林,遠看像台風帶來的烏雲團。就這黑團團,他還給起了個好文學好文學的名字:墨竹蒙雲。
倒是徐副科長的字,真有點像字,毛筆字學過顏柳,鋼筆字學過秦(秦一豪)周(周克舒)。無論鋼筆字,還是毛筆字,隻要經他的手寫出來,遒勁秀氣,咋看,都是好看!看的人,無人不誇,無人不讚,在整個市機關裏,可算是天字一號。他教書的爺爺,從小就教他學帖,很嚴格,坐如弓,立如鬆,眼要平視,筆要直立,在毛筆竿頂上放枚銅錢,橫、豎、撇、捺,銅錢不準掉下來,掉下來打手。七打八打,功夫打出來了,帖也學出來了。
後來進了市機關,毛筆字用得不多,就專攻周克舒的鋼筆行書。兩年一學,徐副科長的鋼筆行書,跟周克舒的帖放一塊,周克舒的帖就不成帖了。
這些年,市上經濟活起來,國內企業,外資企業,越來越多,無論是高樓大廈,還是小門小鋪,是單位都得寫個牌子、做燈箱。這大廣告牌大廣告燈箱上的大字,沒人敢寫,都拿到宣傳部來,請徐副科長寫。徐科長的字寫出來,再用電子發光器繞成霓虹燈光管,裝到樓頂上,天一黑,一個字,能紅了半條街。
晚上,徐副科長有事沒事,也喜歡到街上走走,讓字的紅光,照照自己的臉。
宣傳部老徐的字寫出了名,書記市長會上做的報告,辦公室主任們寫好了草稿,也叫送到宣傳部秘書科來,請老徐抄。他抄的字,頭頭們很喜歡看。看慣了,哪一份報告不經過徐副科長的手抄,到了頭頭們手裏,往往也是批回來:請老徐同誌重抄一下。
凡是領導讓抄的字,老徐總是抄得極認真,極投入。老徐不認為隻是簡單地抄幾個字,書記市長看得上你抄的字,也就是看得起抄字的人。所以,老徐每每抄這樣的字,極認真極負責的,練書法一樣,一字不苟,一筆不苟。
這抄字也跟幹別的活一樣,要抄得好,自然也就抄不快。實際上,過去提倡的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那是很難做到的。要多,自然就快不了,要好,自然就省不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有這好事嗎?往往,一篇三五千字的報告,徐副科長都得抄一個白天,還得帶一個通宵。有時候,書記或市長快上會了,講話稿還沒拿到手。
碰到這種情況,書記或市長很著急,辦公室主任們很著急。老徐就不急嗎?更急!
每回,秘書很著急地跑過來催我們部長,我們部長就很著急地催我們科長,我們科長就很著急地催我們老徐。
大家這麼一急,就急出別的辦法來了。
秋天,高校大學生分配,辦公室跟市人才交流中心要來兩個大學生,放到市委辦公室秘書處。
兩個大學生,一男一女。男大學生學的文秘專業。女大學生學的電腦專業。把他(她)們要到市委辦公室秘書處來,主要是為了將來實現黨政機關辦公自動化,數字化,無紙化,改變黨政機關原始辦公模式。人家西方國家,早已實行無紙化辦公了,中國入世了,要逐步跟高科技信息時代接軌。
兩個大學生一到,辦公室就給秘書處配置了電腦、打印機。主任們的稿子寫出來,就直接交給電腦上的那個女大學生打。
女大學生的手很白很細,像幾支白玉箸似的。紅紅的小嘴,甜甜地抿著。黑黑的大眼,一眨不眨地看著稿子。白白的小手,不停地在鍵盤上敲。嗶嗶啪啪,敲敲敲敲,一篇稿子很快就敲出來了。
敲出來的稿子,送到書記市長那兒,書記市長再沒打回來請老徐同誌重抄。
這樣的日子一長,老徐就生出一種莫名的失寵和惆悵。在市委機關工作十幾年,就因為寫得一手好字,才得到領導好感,也才提了個副科長。如今,這手好字被電腦代替了,更確切地說,被那個敲電腦的小丫頭片子代替了,自己一個四十多歲的半大老頭,還能有什麼比別人更出眾的呢?丟了這一手,將來還靠什麼得到領導的賞識呢?這電腦不是專門跟我老徐過不去嗎?這小丫頭片子不是專門跟我老徐過不去嗎?